正文 第2章 一片葉子下生活(2)(1 / 3)

父親,你沒有讓我真正當一次兒子,為你穿壽衣、修容、清洗身體,然後,像抱一個嬰兒一樣,把你放進被褥一新的壽房。我那時八歲,看見他們把你裝進棺材。我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在我的記憶中埋你的墓坑是一個長方的地洞,他們把你放進去,棺材頭上擺一碗米飯,插上筷子,我們趴在坑邊,跟著母親大聲哭喊,看人們一鍁鍁把土填進去。我一直認為你從另一個出口走了。他們堵死這邊,讓你走得更遠。多少年來我一直想你會回來,有一天突然推開家門,看見你稍稍長大幾歲的兒女,衣衫破舊,看見你清瘦憔悴的妻子,拉扯五個兒女艱難度日,看見隻剩下一張遺像的老母親。你走的時候,會想到我們將活成怎樣。我成年以後,還常常想著,有一天我會在一條異鄉的路上遇見你,那時你已認不出我,但我一定會認出你,領你回家。一個丟掉又找回來的老父親,我們需要他的時候他離去了。等我長大,過上富裕日子,他從遠方流浪回來,老得走不動路。他給我一個贍養父親的機會,也給我一個料理死亡的機會。這是父親應該給兒子的,你沒有給我。你早早把死亡給了別人。

我將在黑暗中孤獨地走下去,沒有你引路。四十歲以後的寂寞人生,衰老已經開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年老腰疼時,怎樣在深夜獨自忍受,又在白天若無其事,一樣幹活說話。在老得沒牙時,喝不喜歡的稀粥,把一塊肉含在口中,慢慢地嗍。我的身體遲早會老到這一天。到那時,我會怎樣麵對自己的衰老。父親,你是我的骨肉親人,你的每一絲疼痛我都能感知。衰老是一個緩慢到來的過程,也許我會像接受自己長個子、生胡須一樣,接受脫發、骨質增生,以及衰老帶來的各種病痛。

但是,你忍受過的病痛我一定能坦然忍受。我小時候,有大哥,有母親和奶奶,引領我長大。也有我單獨寂寞的成長。我更需要你教會我怎樣衰老和死亡。

如果你在身旁,我會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齡變老,走不動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這一年到來時,我會有時間給自己準備老花鏡和拐杖。我會在眼睛徹底失明前,記住回家的路和那些常用物件的位置。我會知道你在多大年齡開始為自己準備後事,吩咐你的大兒子,準備一口好棺材,白鬆木的,兩條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著手還外欠的債。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紹給兒子,你死後無論我走到哪,遇到什麼難事,認識你的人會說,這是你的後人。他們中的某個人,會伸手幫我一把。

可是,沒有一個叫父親的人,白發飄飄,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麼樣子。我的腿不把酸痛告訴我。我的腰不把彎曲告訴我。我的皮膚不把皺紋告訴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時,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塊,背豬草,幹大人的活。沒人告訴我我是個孩子。父親離開的那一年我們全長大了,從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給我們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見了。

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戶人家牆根歇息,那家的女人問我多大了,我說十三歲。她說,你還是個孩子,就幹這麼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細細的腿和胳膊,露著肋骨的前胸和獨自長大的一雙腳。你都死去多少年了,我以為自己早長大了,可還小小的,個子不高,沒有多少勁。背不動半麻袋糧食。

如果壽命跟遺傳有關,在你死亡的年齡,我會做好該做的事。如果我活過了你的壽數,我就再無遺憾。我的兒女們,會有一個長壽的父親。他們會比我活得更長久。有一個老父親在前麵引領,他們會活得自在從容。

現在,我在你沒活過的年齡,給你說出這些。我說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你在聽。我也在聽,父親。

寫於二零零二年年底,改於二零零三年年底

後父

我們家住的地方有一條金溝河,民國時“日產鬥金”。現在已少有人淘金了,上遊河岸幹瘡百孔,到處是淘金人留下的無底金洞。金子淘完了,河原變成河。我們住在下遊,用淘洗過金子的河水澆地,也能在河邊的淤沙中看見閃閃發亮的金屑。這一帶的老戶人家,對金子從不稀罕,誰家沒有過成疙瘩的黃金。我們家就有過一褡褳金子,那是多少我都不敢說出來。聽我後父講,他父親在時,也去上遊的山裏淘金。是在麥收後,地裏沒啥活了,趕上馬車,一人拿一把小鬃毛刷子,在河邊的石頭縫裏掃金子。全是顆粒金,幾十天就弄半袋子。

我們家那一褡褳金子,後來不知去向。後父隻是說整光了。咋整光的就不說了。有幾年他說自己藏的有金子呢,有幾年又說沒有了。我們就在他的金子謊話裏,過了一年又一年。到現在,家裏再沒有人會相信他藏的有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