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隻羊咋輸的他已記不清了。輸了幾隻之後,他就想方設法要贏回來,故意露些破綻,讓對方上當。他也贏過那人兩隻羊,當那人伸手時,他很快拿出了羊髀矢。可是,隨著時間推移,吐尼亞孜從青年步入中年。有時他想停止這個遊戲,又心疼輸掉的那些羊,老想著扳本兒。況且,沒有對方的同意,你根本就無法擅自終止,除非你再拿出幾隻羊來,承認你輸了。有時吐尼亞孜也不再把年輕時隨便玩的這場遊戲當回事兒了,甚至一段時間,那塊羊髀矢放哪了他都想不起來。結果,在連續輸掉幾隻肥羊後,他又在家裏的某角落找到了那塊羊髀矢,並且鑽了個孔,用一根細鐵鏈牢牢拴在褲腰帶上。吐尼亞孜從那時才清楚地認識到,那個人可是認認真真在跟他玩托包克。盡管兩個人的青年已過去,中年又快過去,那個人可從沒半點兒跟他開玩笑的意思。
有一段時間,那個人好像裝得不當回事兒了。見了吐尼亞孜再不提托包克的事,有意把話扯得很遠,似乎他已忘了曾經給過吐尼亞孜一塊羊髀矢。吐尼亞孜知道那人又在耍詭計,麻痹自己。他也將計就計,髀矢藏在身上的隱秘處,見了那人若無其事。有時還故意裝得心虛緊張的樣子,就等那人伸出手來,向他要羊髀矢。
那人似乎真的遺忘了,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都沒向他提過羊髀矢的事,吐尼亞孜都有點絕望了。要是那人一直沉默下去,他輸掉的幾十隻羊,就再沒機會贏回來了。
那時庫車城裏已不太興托包克遊戲。不知道小一輩人在玩什麼,他們手上很少看見羊髀矢,宰羊時也不見有人圍著搶要那塊腿骨,它和羊的其他骨頭一樣隨手扔到該扔的地方。撲克牌和漢族人的麻將成了一些人的熱手愛好,打托拉斯、跑得快、詐金花,看不吃自摸和。托包克成了一種不登場麵的隱秘遊戲。隻有在已成年或正老去的一兩代人中,這種古老的玩法還在繼續。磨得發亮的羊髀矢在一些人身上隱藏不露。在更偏遠的農牧區,靠近塔裏木河邊的那些小村落裏,還有一些孩子在玩這種遊戲,一玩一輩子,那種快樂我們無法知道。隨著年老體弱,吐尼亞孜的生活越來越不好過,兒子長大了,沒地方去掙錢,還跟沒長大一樣需要他養活。而他自己,除了有時被人請去唱一天木卡姆和花一禮拜時間打一隻銅壺,也快沒掙錢的地方了。
這時他就常想起輸掉的那幾十隻羊,要是不輸掉,養到現在,也一大群了。想起跟他玩托包克的那個人,因為贏去的那些羊,他已經過上好日子,整天穿戴整齊,出入上層場所,已經很少走進這些老街區,來看以前的窮朋友了。
有時吐尼亞孜真想去找到那個人,向他說,求求你了,快向我要你的羊髀矢吧,但又覺得不合時宜。人家也許真的把這件早年遊戲忘記了,而吐尼亞孜又不舍得丟掉那塊羊髀矢,他總幻想著那人還會向他伸出手來。
吐尼亞孜和那個人長達四十年的托包克遊戲,在一年前的一個秋天終於到期了。那個人帶著他們當時的證人,一個已經胡子花白的老漢來到他家裏,那是他們少年時的同伴,為他們做證時還是嘴上沒毛,十六七歲的小夥子。三個人回憶了一番當年的往事,證人說了幾句公證話,這場遊戲嘛就算吐尼亞孜輸了。不過,玩嘛,不要當回事,想再玩還可以再定規矩重新開始。
吐尼亞孜也覺得無所謂了。玩嘛,什麼東西玩幾十年也要花些錢,沒有白玩兒的事情。那人要回自己的羊髀矢,吐尼亞孜從腰帶上解下來,那塊羊髀矢已經被他玩磨得像玉石一樣有光澤。他都有點舍不得給他,但還是給了。那人請他們吃了一頓抓飯烤包子,算是對這場遊戲圓滿結束的慶祝。
為啥沒說出這個人的名字,吐尼亞孜說,他考慮到這個人就在老城裏,年輕時很窮,現在是個有頭麵的人物,光羊就有幾百隻,雇人在塔裏木河邊的草湖放牧。而且,他還在玩著托包克遊戲,同時跟好幾個人玩。在他童年結束,剛進入青年的那會兒,他將五六塊刻有自己名字的羊髀矢,給了城裏的五六個人,他同時還接收了別人的兩塊羊髀矢。遊戲的時間有長有短,最長的定了六十年,到現在才玩到一半。對於那個人,吐尼亞孜說,每塊羊髀矢都是他放出去的一群羊,它們遲早會全歸到自己的羊圈裏。
在這座老城,某個人和某個人,還在玩著這種漫長古老的遊戲,別的人並不知道。他們衣褲的小口袋裏,藏著一塊有年有月的羊髀矢。在他們年輕不太懂事的年齡,憑著一時半會兒的衝動,隨便撿一塊羊髀矢,刻上名字,就交給了別人。或者不當回事地接收了別人的一塊髀矢,一場遊戲便開始了,誰都不知道遊戲會玩到什麼程度。青年結束了,遊戲還在繼續。中年結束了,遊戲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