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半路上的庫車(7)(1 / 3)

錢會一枚枚被找到,埋藏再深的錢也會被找到。這座老城將越來越窮,它積攢幾千年的錢,正被人倒騰光。不知道這些古錢當時買走了庫車的什麼東西。如今,它們成為最後的商品被賣掉。倒賣它們的兩個古幣商,並沒有真正富裕。肉孜阿訇不斷地把古幣換成人民幣,又用它買更多的古幣,他家一間套一間的迷宮房子成了真正的古物倉庫。

而小蘭姑娘,一開始隻想靠倒賣古幣掙點錢,做著做著卻喜歡上那些古錢幣,每次都把差的賣掉,品相好的留在手裏,她開始做很係統的收藏。十幾年來她的收入幾乎全投到買古幣上,有時為買一枚稀有古幣還向別人借錢。她由一個古幣商販變成真正的收藏家,她收藏的新疆紅錢,據說是全國最多最全的。許多新疆古錢的珍品、孤品,據說都在她的收藏櫃裏,那些東西,已經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再貴都不會賣掉。

逛巴紮

庫車的萬人巴紮(集市)許多年前便在全疆聞名。每逢周五,千萬輛毛驢車從遠近村鎮擁向老城。田地裏沒人了,村子裏空掉了,全庫車的人和物產集中到老城街道上。街上盛不下,擁到河灘上。庫車河水早被擠到河床邊一條小渠溝裏,人成了洶湧澎湃的潮水,每個巴紮日都把寬闊的河灘擠滿。

庫車四萬頭毛驢,有三萬頭在老城巴紮上,一萬頭奔走在趕巴紮的路上。一輛驢車就是一個家,一個貨攤子。男人坐在轅上趕車,女人、孩子、貨物,全在車廂上。車挨車,車擠車,驢頭碰驢頭,買賣都在車上做。

庫車縣每星期有七個大巴紮。周五老城巴紮,周六東河塘巴紮,周日牙哈鄉巴紮,周一玉奇烏斯坦巴紮,周二阿拉哈格巴紮,周三齊滿鄉巴紮,周四哈尼哈塘木巴紮,周五又轉回老城。

庫車的物產,大多半就裝在那些毛驢車上,不停地在全縣轉。從一個鄉到另一個鄉,從一個巴紮到另一個巴紮,把驢蹄子都跑短了。

一筐半生西紅柿,轉遍七個巴紮回來,就徹底紅透了,價格卻由原先每斤一塊掉到七毛。

半麻袋黃瓜,轉上三個巴紮賣不完,剩下的隻能喂驢了。

熟透的杏子,一兩個巴紮賣不出去,就全爛在筐裏。一大早摘的無花果,賣到中午便不能看了。越鮮美的東西就越難留住。

最經賣的是那些幹貨:葡萄幹、杏幹、無花果幹,還有麥子、苞米、棗、巴坦木。能從一個巴紮到另一個巴紮,無限期地賣下去。今年的新杏幹已經上貨,去年前年的舊杏幹,還剩在誰手裏,攤開,收起,再攤開。

在老城的貧窮日子裏,總有一些食物富餘到來年賣不出去。想吃它的人沒錢,把一口食欲壓抑到明年。有錢的人早吃夠了。去年冬天,誰的嘴沒嚼上一口酸甜杏幹,今年夏天他是不是補上了。

那些各種各樣的幹果,在輪回的轉賣中,在庫車特有的烈日和塵土下,漸漸有了一種古舊的色澤,它更耐看了。隻是,它的甜不知還在不在裏麵。一年年的塵土落在上麵,卻看不見。仿佛那些塵土被它吸收,成了它的一部分。在老城那些世代相傳的買賣人手裏,有沒有半筐一千年前的杏幹,一直賣到今天。

我有幸一次次地走進老城巴紮。我不買什麼東西,也沒啥要賣的。我和那些喜歡逛巴紮的維吾爾人一樣,隻是逛一種閑情。看哪兒人多,熱鬧,就湊過去。

並不是每個人上巴紮都做生意。

每個巴紮都是一個盛大節日。

女人在巴紮上主要為了展示自己的服飾和美麗,買東西隻是個小小的借口。女人買東西,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挑,從街這頭到那頭,穿過整個巴紮,再轉回來,手裏才拿著一點點東西。

年輕小夥上巴紮主要看漂亮女人。

沒事幹的男人,希望在巴紮上碰到一個熟人,握握手,停下來聊半天。再往前走,又遇到一個熟人,再聊半天,一天就過去了。聊高興時說不定被拉到酒館裏,吃喝一頓。

我到巴紮上什麼都看,什麼聲音都聽,遇到新鮮事情就蹲下來仔細打問。我覺得,我比那些在巴紮上收稅的戴大蓋帽的稅務員,更了解這些做小買賣的。一次,我看見幾個稅務員,從一位賣奧斯曼草的婦女手裏,強收了三塊錢的工商稅。最後,那個婦女收拾起賣剩的幾小束奧斯曼草,哭著回家去了。我不知道那個婦女的家庭情況,不知道那三塊錢對她意味著什麼。但我清楚,那些賣奧斯曼草的婦女,一天都掙不了三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