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坎土曼的事情
去庫車文物館,想找一把出土的坎土曼,卻沒有。隻有一把據說是漢代的鐮刀,朽成好幾截,看著比現在的鐮刀小一些。怎麼至今沒出土一把坎土曼呢。在克孜爾壁畫中繪有坎土曼和二牛抬杠鐵犁,說明兩千多年前,坎土曼已經在西域廣泛使用了。據此推斷克孜爾千佛洞那些佛窟應該是坎土曼挖的,坎土曼非常適合挖洞窟。尤其是高大的佛窟,人站在裏麵,揮動坎土曼很如意。後來,毀佛窟用的也是坎土曼,在克孜爾千佛洞壁畫上,可以看到清晰的坎土曼挖痕。坎土曼適合挖佛頭、毀佛身。可是,對付佛窟壁畫,就顯得無能為力,一坎土曼下去,隻會在畫上砍出一道印子。也許正是坎土曼這種工具保護了佛窟壁畫。要是換成鐵鍁,順著牆皮鏟,早把壁畫全鏟光了。
這幾年我一直在研究坎上曼,我認為坎土曼和鐵鍁原是一個東西。在我正創作的以龜茲為背景的長篇小說《鑿空》中,對坎土曼和它所麵對的世界有深入的書寫。從直觀上看,坎土曼和鐵鍁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農具,但是,如果把鐵鍁的頭向正麵折九十度,就變成坎土曼。或者把坎土曼的頭掰直,就變成了鐵鍁。至於誰先誰後有待考證。或許是西域的坎土曼傳到中原,被當地人掰直變成了鐵鍁。或者相反,中原的鐵鍁傳到西域,被折彎變成坎土曼。
一種東西,隻是把它的頭掰了一下,轉了個角度,變成兩種勞動工具,從此就不一樣了。兩種工具造就了截然不同的兩種勞動姿勢,以及生活方向和態度。
我在庫車見過揮砍土曼的維吾爾族人,把坎土曼舉到天上,然後落到前麵的地上,深挖入土,一拉一提,向後甩去,一大塊土就飛到想去的地方。然後坎土曼順著回勢又朝天舉起,舉過頭頂,眼看要落向身後,砸到腳後跟了,突然停住,沿來路急急奔回去,又一下挖入土裏。使鐵鍁就沒這麼誇張了,鐵鍁讓勞動變得柔和,不張揚。鍁刃輕輕插在地上,腳一踩,入土,然後鍁把向後一壓,端起一鍁土,扔到一個地方。入土深淺由幹活人自己決定,想省勁就入淺點,挖薄點,扔慢點。紮紮實實地幹,就不用說了,這個誰都會。
如果漢族人和維吾爾族人同在一塊地裏勞動,就能看出兩種工具的差別。揮坎土曼的維吾爾族人前進著幹活,坎土曼挖的土朝後甩,幹的活都在後麵。拿鐵鍁的漢族人後退著幹活,鐵鍁挖的土向前扔,幹的活都擺在前麵。挖坎土曼隻是上身用勁,用胳膊和腰上的勁,動作大開大合。鐵鍁手腳並用,先用腳把鍁刃踩進土中,再用杠杆原理把土撬起,這個過程中全身都用勁。鐵鍁的操作比坎土曼複雜。坎土曼僅用雙手揮動朝後刨土,是一種相對原始的動作,有動物性特征。鐵鍁把土往前扔,大不一樣。由此可見坎土曼這種工具更古老。人類先發明了坎土曼,然後在漫長的使用過程中得到啟示,把坎土曼的頭扳直,變成了現在的鐵鍁。但庫車人為何把坎土曼這個古老工具堅守到今天,使用幾千年,其間龜茲-庫車人的信仰改變了幾次,從最早的薩滿教到佛教到伊斯蘭教,手裏的坎土曼卻一直沒改變,修佛寺用它,毀佛寺用它,蓋清真寺還用它。似乎信仰可以轉移,但坎土曼不能丟掉。這使我對坎土曼這種工具敬仰不已。它不僅僅是一件簡單的勞動工具了,幾乎成為一個民族的象征。西部的漢族人也用坎土曼,但頭是圓的。庫車的坎土曼頭是扁長的,刃部尖長,像維吾爾族人的下頜。那些坎土曼就是一個個維吾爾族人的臉譜。在鐵匠鋪裏一把一把敲打出來的手工坎土曼,大的小的,一個個都打成了他們自己的樣子,成為一種不能改變的臉譜記憶。我在和田玉店看到好多玉雕的毛主席像,粗看是毛主席,細看全是維吾爾族人的輪廓相貌。那是長得像維吾爾族的毛主席。我相信這不是當地工匠有意識的創作,當他們懷著敬仰之心雕刻偉人時,內心不由自主浮現出的卻是本民族人的臉譜記憶,就像他們把坎土曼打造得像自己一樣。
我用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鐵鍁,手工打製的,方頭,像奏人的臉。後來用一種較輕便的圓頭鍁,像中原人臉。再後來的鐵鍁全由工廠大批量生產,誰的臉都不像了。機器沒有感情。不能像人,一錘一錘地精心打造一件器具時,心靈深處的一些東西會被喚醒,會不由自主打造出一種內心圖景來。
如今南疆的坎土曼依舊是鐵匠鋪手工打造的。幾十年前,工廠生產的坎土曼也曾大批運到南疆,試圖取代鐵匠鋪的手工坎土曼。可是,那些坎土曼沒賣出幾把,哪來的,原回到哪去了。鐵鍁卻完全變成了工業化產品。如今已經很難找到一把手工打製的方頭鐵鍁了。
鐵鍁更像是一件兵器,《西遊記》中沙和尚的鏟,就是一把鐵鍁。豬八戒使的耙子把齒變成刃就是坎土曼。唐僧的原型玄奘到過龜茲,在昭怙厘大寺住了數月,他的兩個虛構的徒弟——沙僧和八戒,分別操著鏟和耙子這兩個近似鐵鍁與坎土曼的工具。坎土曼以前叫砍頭曼,也是兵器,後來把“頭”換成“土”,還原成了地道的農具。不過,農民手裏的鐵東西,哪件不是兵器,坎土曼、鐮刀、鐵叉,連木棍都能打死人。農民很少用農具打人。在曆史上,農民一次次地把兵器還原成農具,又一次次地被迫揭竿而起,把農具變成殘酷的兵器。曆代統治者安撫農民的方式大都是:讓農民手中的農具有活幹,有事做,不能閑著。同樣,我們現在麵臨的依舊是,如何讓農民手中的鐵鍁和坎土曼有事情做。我在新長篇《鑿空》中寫到一個村長,為村民的生計四處奔走,到哪都是一句話:有坎土曼幹的活嗎?庫車有數十萬把坎土曼,握在農民手裏,我們不能讓它閑得生鏽。坎土曼的活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