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薩滿說一個牧民會被樹壓死。牧民不敢在山裏待了,跑到山外草原上放牧,那裏沒有一棵樹,有樹的地方牧人躲開不去。牧人這樣生活了好些年,有一天,一匹馬拉著一根木頭從山上下來,牧人看上了它,就用一隻羊換了來。木頭粗粗短短的,牧人也沒想它有啥用,反正氈房旁放一根木頭,也不多餘。再說,躺在地上的木頭,總不會壓人吧。
可是有一天,牧人躺在離木頭不遠的地方打盹,木頭突然滾動起來,開始很慢,接著越滾越快,直接從牧人身上壓過去,牧人當即死了。
木頭為啥會滾動。牧民的氈房在一個斜坡上,木頭買來後,牧人特意在木頭一邊墊了一堆土,把木頭堰住。挖土時挖到了螞蟻窩,螞蟻生氣了。螞蟻全體出洞,用幾個月時間,把牧民堰在木頭下麵的土掏空,原搬到以前的地方。螞蟻幹這些事情時牧民並不知道。山裏的薩滿肯定知道。堰木頭的土掏空了,木頭還是不會自己動。木頭需要一點點外力,讓自己滾一下,然後木頭就會滾起來,越滾越快,一直滾到大坡下麵,再借勢滾到對麵的半坡上,木頭盯著那個地方望了很久了,木頭知道自己的下一站是那麵坡上的一叢青草中,它將在那裏腐朽掉。
木頭在等這個外力。牧人有兩個孩子,每天在木頭上爬上爬下,有時站在一邊推,兩個孩子想把木頭推動。可是,木頭被土堰住,兩個孩子也小小的沒有力氣。但孩子不甘心,每天推一下。兩個孩子正長個子,長勁,相信有一天木頭會被他們推動。牧人知道兒子在長個子長勁,木頭也知道。木頭在等。牧人不知道木頭在等。山裏的薩滿肯定知道。
這一天,牧人躺在那裏打盹的時候,木頭被推動了,兩個孩子吃驚地看見木頭滾起來,越滾越快,很快從躺在草地的父親身上滾過去。
喀納斯最後一個薩滿,在一九八二年死了。我們走訪的幾位老人,都還記得薩滿的樣子,薩滿給人和牛羊看病,薩滿在風裏跳舞,召集山裏的靈過來說話。薩滿讓沒有靈的人看見靈。薩滿的靈與他們交流。薩滿自言自語。
我感到薩滿的靈還在山穀,他那時看到的靈,還附在那些事物上,隻是,薩滿不在。我們頂多走到草地,走到牛羊和樺樹身邊。走到靈的路,要薩滿引領。薩滿不在,走向靈的路被他帶走了。
我沒見過真正的薩滿。薩滿活到今天,我應該和他認識。
六、山
在自然界中,山最不自然。從我進阿勒泰山那時起,就覺得山不自然。它的前山地帶沒一座好山,隻是一堆堆山的廢料。山造好了剩下的廢料堆在山前。堆得不講究。有些石頭摞在別的石頭上,也沒摞穩,隨時要墜下來的樣子。有的山和山,挨得太近,有的又離得太遠,空出一個大山穀。好在山和山沒有糾紛,不打架。高山也不欺負矮山。山溝與山溝靠水聯係。山沒造好,水就亂流,到處是不認識的河穀。
有的山看上去沒擺好姿勢,斜歪著身子,不知道它要幹啥。是起身出走,還是要倒頭睡下。這些大山前麵的小山,一點沒樣子。而後麵的大山又太大,地太小,山隻能趴在那裏。阿勒泰山就這樣趴著,它站起來頭和身子都沒處放。坐下也不行,隻能趴著。像山這麼大的東西,可能趴下舒服一些。我從遠處看阿勒泰山是趴著的,走進山裏,山在頭頂,仍然看見它是趴著的。它站起來頭會頂到天外麵去。可能天外麵也沒地方盛放它。我們人小,站起趴下都在它的懷抱裏。
山的懷抱是黑夜。夜色使山和人親近。山黑黝黝地蹲在身旁,比白天高了一些。好像山抬了抬身體,蹲在那裏。
在喀納斯村吃晚飯時,我一抬頭,看見對麵的山探頭過來,一個黑黢黢的巨大身影。天剛黑時我看山離得還遠,坐下吃飯那會兒,看見山近了,旁邊的兩座山在向中間的那座靠攏,似乎聽見山擠山,相互推搡的聲音。前麵的山黑黑地探過頭,像在好奇地聽我們說山的事情,聽見了扭頭給後麵的山傳話,後麵的又往更後麵傳,一時間一種嘩嘩嘩的聲音響起來,一直響到我們聽不見的悠遠處,在那裏,山緩慢停住,地遼闊而去,地上的田野、道路和房子悠然展開。
山這麼巨大的東西,似乎也心存孩子般的好奇。我感到山很寂寞。我們湊成一桌喝酒唱歌,山坐在四周,山在幹什麼?如果山也在聚餐,我們就是它的小菜一碟。可能它已經在品嚐我們的味道,它嫌我們味道不足,讓我們多喝酒,酒是它添加給我們的佐料,酒讓我們自己都覺得有味了。山把有酒味的人含在嘴裏,細細品嚐,把沒酒味的人一口吐出來,撥拉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