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好多夜晚沒風,家家的門窗靜悄悄,隻有賊撬的那個門有響動,賊沒辦法不讓門響,他隻有想辦法把響動藏在另外的響動裏。比如,把撬門聲藏在風聲裏,卻沒風。賊把撬棍別在門上等。等一個聲音。賊會很巧妙地把撬門聲隱藏在狗吠驢鳴中。可是狗不吠驢不鳴。夜清靜得像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月亮移過樹梢的聲音都能聽見。星星眨眼的聲音都能聽見。驢嚼草的聲音,牛倒磨(反芻)的聲音都大得驚人。偶爾窗戶裏飄出半句夢話,鳥一樣飛到空中。這樣的寧靜,誰都不想打破。
賊耐不住,拾一個土塊朝後邊人家的院子扔去。這時候若有一個醒著的人,一定能聽見土塊飛過空中的聲音。
“騰”,土塊落地聲像一個人單腿跳進院子。狗猛地叫起來。後麵院子狗一叫,前麵院子的狗也叫起來。
狗叫聲是塊狀的,土塊一樣一聲一聲扔出來。賊在狗叫聲裏隱藏腳步,狗出聲時人落腳,叫下一聲時落下一腳,腳步聲踩著狗叫跑遠。這是針對拴著的狗。要是狗追著賊的腳步咬,賊是藏不住的。賊最喜歡全村的狗都叫起來,那時候狗耳朵裏隻有嘈雜的狗叫,賊放心大膽偷竊。賊惹狗的另一個目的是讓狗叫惹驢叫。狗一叫,驢嗓子也癢。在夜晚,一聲驢叫裏賊把啥事都幹成了。
驢叫就像一架聲音大的破車,轟轟鳴鳴響過來。又像一棵噪雜的茂密大樹,什麼聲音都能藏在裏麵。賊在驢叫聲裏嘎巴巴撬門,當當地砸鎖,屋裏人都聽不見。
四、夜路
賊怕碰見走夜路的人。賊走的也是夜路,黑黑的啥都看不見。賊最怕膽小的夜行人,走路比賊還小心,耳朵豎得直直,一點風聲就嚇得停住,蜷縮在一個黑角落裏,那是賊的克星,夜裏有一個這樣的人,賊就倒黴了。
走夜路,要是牽著驢,就不怎麼伯了。感覺身邊多了兩個人。驢有四個蹄子,加上人,遠遠聽就像三個人走路。一個人走路怕人又怕鬼。兩個人走夜路,前麵的人會把後麵的人嚇著,後麵人的動靜也會嚇著前麵的人。三個人就沒事了,鬼都不用伯。驢本身就是鬼。
艾布從來是一個人在夜裏走,聽到對麵有人過來,都悄悄繞開。這麼深的夜,人碰到人尷尬得很。說不清楚。
也有躲不過去的,路窄碰見了。
“誰?”對麵的人壓低嗓子喊。
“你誰?”艾布喊。艾布的聲音稍高一些,剛好把對麵的聲音壓住。
話一出口,都聽出是誰了。
“噢,吐遜呀,黑乎乎過來一個東西,我還以為是頭毛驢子呢。”
“你才毛驢子呢,人的腳步認不出來嗎。毛驢子四條腿走路,咋能和人的聲音一樣呢?”
“你走路腳打擺子,兩條腿擺成四條,聽上去跟毛驢子一樣。”
艾布和吐遜在夜裏遇見,一個朝東,一個向西,丟下幾句話走了。誰也不問誰去哪。這麼深的夜裏,一個人出來走,不會有啥正經事情。晚上老實人都老老實實躺著。睡不著、有想法,想了又敢去做的人穿衣服出來。夜晚是安靜的。也有半夜溜出來偷吃夜草的驢和羊。俗話說,驢不吃夜草不肥。驢夜草吃肥了沒麻達,拉車有勁。羊吃肥就麻這了,該挨刀子了。偷吃夜草的驢,聽見人的腳步,停住咀嚼,黑黑地站在草垛旁,等人的腳步遠了,接著嚼嘴裏的草。羊聽見腳步聲也會警覺地抬起頭,但嘴裏的草還在繼續嚼,嚼草的聲音傳到人耳朵裏。嚼草聲讓夜晚變得更加安靜。人悄悄走到羊身邊,一把抓住,摸摸羊背上的膘,羊知道人要偷自己,往前躥,想跑掉。怎麼可能呢。人抓住脊背上的毛,把羊提起來,撂倒,然後抓住前後蹄子,把羊架到自己脖子上,走了。羊在上麵掙紮幾下,就安靜了,嘴裏沒嚼完的草繼續嚼。驢聽到剛才過去的腳步又回來了,變沉重了許多,驢豎著耳朵聽,眼斜著望,人也眼斜著朝草垛旁的驢望,眼珠子泛著光。等腳步聲遠了,驢接著吃草。
五、晚上的朋友
住在一個村裏,一些人和一些人,就是沒在晚上相遇過。他們是白天認識的,不知道各自晚上的樣子。而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晚上的朋友。白天他們沒見過麵。
艾布早年有過一個晚上的朋友,他們晚上認識,晚上往來,白天遇見了也不認識。
那晚艾布去阿依村偷東西,兩個村子隔著一片麻紮(墓地),路從麻紮中間穿過去,看墓人烏普的房子在路左邊的土台上,那時烏普還活著,艾布半夜經過,聽見烏普的咳嗽聲,可能烏普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後麵跟著一隻羊的腳步。烏普的咳嗽像是一種訓斥,讓艾布感到害怕。麻紮在一片高土台上,艾布不知道這裏以前就是高土台,還是埋的人多了,把地摞高了,星月下的麻紮,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村子,一走上土坡,空氣的味道就不一樣。有一種舊糧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