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荒野中出現一條黑乎乎的大公路,把好多動物的路截斷。荒野就不像以前了。好長時間,動物不敢接近柏油路,這條黑路有一股難聞的怪味道。動物的路上也有味道,兔子路有兔子味,老鼠路有老鼠味,人的路上有人味。這條油黑道路上卻沒有人味兒。
直到現在,螞蟻還沒有穿過這個黑乎乎的道路。螞蟻搬家到公路邊就停住,下一次搬家遠離公路。不論黑螞蟻還是黃螞蟻,都不敢爬上比它們還黑的公路。老鼠最先跑到路上,老鼠從刺鼻的黑瀝青味中分辨出人的味道,知道這是一條人的路,但沒有人走動,隻有一種巨大的東西轟隆隆過來過去,好多老鼠被它軋死。盡管這樣,老鼠還是很快把洞穴築在公路邊,路上不時有人遺落的食物,自從荒野中有人開墾種地,這條柏油公路也變成往外運輸農產品的道路。路邊遺落最多是棉花,老鼠把棉籽剝開吃了,棉花拖到洞裏當被窩,生小老鼠的時候,棉花是最好鋪蓋,精光的小老鼠生育在溫軟的棉花裏。野黃羊在半年以後才敢跑過公路,它們一旦不害怕公路,馬上又會貪戀它,在公路上撒歡,臥在路中間曬太陽。野豬對待公路的方式特別,它用嘴拱路邊的瀝青,想把路麵拱掉。鳥沿著公路飛,不時落下尋路上的食物。路上死亡最多的是老鼠,其次是鳥,還有黃羊。撞死的黃羊馬上被司機拉走,留下一攤血。老鼠和鳥的屍體會長久地留在公路上,被車輪反複碾壓,最後變成塵土被風刮走。
早年進荒野的人,沿著兔子的路走,沿著羊道走,人進荒野都領著狗,狗知道人的路是怎麼走出來的。狗跟著人進城趕巴紮,知道往城裏走的路越走越寬越走越平坦。去荒野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走到最後沒路了,整個荒野敞開在那裏,荒野像一條沒邊沒沿的路。這時人就沒方向了,不知道往哪走,隻有沿著羊道走,沿著兔子路走。走著走著這些路變成人的,兔子和羊不見了。
從縣城到阿不旦村,大黑狗穿過五個村子。村子擋在路中間,黑黝黝的,像一頭臥在那裏的巨大動物。它閉著眼睛,沒有一個窗戶亮燈。但狗是它的耳朵和眼睛。大黑狗穿過這些村莊時,它脖子上鐵環的響聲驚動了村裏的狗,它被五個村莊的狗追咬,一個村莊的狗叫傳到另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的狗叫又往下傳,最後是阿不旦村的狗叫,從縣城邊,到阿不旦村,六個村莊的狗叫連成一片。
大黑狗到阿不旦村時,天已經亮了。它在村外看見村子漸漸明亮起來,房子、樹的輪廓清晰起來。這樣看的時候,大黑狗眼淚汪汪,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外狗,這個村莊沒有它的窩了,它被賣掉了。
大黑狗站在村頭等玉素甫的摩托車,村子裏逐漸有了聲音,狗叫聲、機器聲、驢蹄聲混雜一起,先是一輛拖拉機突突突開出村子,司機對它打了聲喇叭。接著是牧羊人趕羊群出村,看見路邊的大黑狗,朝它友好地叫了一聲。大黑狗羞愧地扭過頭。它清楚村裏人都知道自己被賣了。人活臉,狗活皮。一條狗活到最後被賣掉,算是活得沒皮了。大黑狗不想看見村裏人,更羞於看見主人家的人,它隻等玉素甫的摩托車。
大黑狗追咬完玉素甫,掉過頭,朝村外荒野走了。它的尾巴狼一樣拖在地上。它從此變成一條野狗。
大黑狗成了野狗後,再沒回過村子,也沒追咬過玉素甫。它在村外的荒野上遊蕩。有一年,它順著柏油路又去了趟縣城。大黑狗懷想縣城街邊的美食,街邊隨處能撿到好吃東西。它還懷想老城收廢品人家鐵鏈上的母狗味道,它跑到那家門口,往裏看,一條大黃狗向它撲咬,堆滿垃圾的院子黑黑的,還是那些狗都不願意聞的混雜氣味。
大黑狗在月光下巴紮散盡的龜茲河灘遊走,想到很久前隨主人到巴紮的情景,大黑狗在巴紮上認識了好多狗,狗和狗認識了,主人間也就認識了,有時先是人和人認識了,身邊的狗也熟悉起來。熟到戀愛了,狗和狗生了狗娃子,兩家就有了走動。狗娃子沒睜眼睛的時候,養公狗的人家就被養母狗的人家叫過去,說,狗娃子是兩家的狗生的,你挑一個吧。狗是從小看到老,厲害狗眼睛還沒睜開就會咬人。養公狗的人挑一個狗娃子,剩下的主人家會留一個,其餘的給村裏人。來要狗娃子的人,都會帶些狗食,喂母狗,有端半盆麩皮的,帶兩塊幹骨頭的。養公狗家的人更是不能少帶狗食,狗娃子是兩家狗的後代,都有撫養義務。
大黑狗是一條有本事的公狗,公狗幹下的事情,公狗家男人要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