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就想,在龜茲佛窟旁的沙土裏,肯定埋藏著那時的畫師們用剩的顏料。如果找到一塊那時的舊顏料,就能畫出時間的顏色,因為埋藏沙土的顏料和壁畫上的顏料,經曆了一樣的時間。那些顏料也已經變成時間的樣子。
可是,王加始終沒找到一塊古代的顏料。
即使找到了,也僅僅是一塊顏料。王加想。畫出那些壁畫還需要一隻古人的手和一顆古人的心。那手必定像蓮花一樣純潔,那心必定盛滿了佛。佛在心裏。他一定見過佛的樣子,懂得佛的莊重和慈悲。相傳佛像是佛祖自己畫出來的,佛祖的追隨者畫了無數佛像,都不像。佛祖便自己畫出自己。現在洞窟的佛像,都是原初那幅佛祖自畫像的臨摹複製。佛祖畫出了佛的樣子,讓人們信仰。龜茲壁畫中後期的佛像,已經有當地人的相貌特征。這是佛最終離開龜茲的征兆:佛害伯人把佛畫成人的樣子。
王加見過新疆幾個地方在被毀的佛窟裏複原的佛像,一看就是現代人塑的佛,全是官員的樣子,肥頭大耳,眼中沒有慈悲隻有勢利。在吐魯番一座佛窟中複原的幾十個佛像,看上去就像當地一個領導班子在開會。
王加也曾試圖讓自己內心接近佛,一個人在佛窟打坐,在一片虛靜中冥想佛的樣子,他努力地接近時發現,這是他無數次看過的壁畫中的佛。他跟佛的緣分,隻能到達壁畫呈現的這一步。他無法看見壁畫所畫的佛。壁畫所畫的佛是佛自己看見的。
王加知道,當初佛教傳入龜茲時,隨著傳教者過來的畫師們,遵循著佛的標準像在畫佛。隨著時間推移,佛像的五官眉眼中,漸漸地有了龜茲當地人的樣子,佛像當地人了。大量的供養人的畫像出現在佛窟,佛和供養人日漸變得相像。這是佛教最終在龜茲覆滅的一個不為人注意的原因,佛的世俗化開始了,當佛和人走得過近,和人平起平坐時,人就該拋棄佛了。那些畫在壁上的供養人,最早褻瀆了佛,毀滅了佛。事佛的僧人為討好有錢人供養佛,讓供養人和佛同時畫在壁上。那時的供養人畫在壁畫邊角,小小的,尺寸跟佛腳下的器皿一般,後來,供養人的身體越畫越大,畫到真人大小,和佛比肩。壁畫中佛的空間變小,人的範圍變大。佛在龜茲,首先是被那些有錢勢的供養人從壁畫中擠走,它們讓佛沒地方待了。後來,另一個完全沒有偶像的宗教——伊斯蘭教成了龜茲人的信仰。佛教的傳承得益於偶像和壁畫宣傳,可是,壁畫是人畫的,人有錢就可以讓人畫出自己,讓畫出的自己站在佛身邊,與佛比肩。世間的顏料和畫藝,都是物質的,都要有錢買。人們過多地依賴物質在靠近佛時,佛起身走了。
王加再沒畫過佛像。他從來就沒畫出一幅自己滿意的佛像。當他醉心於臨摹月光王後,他的手和筆才一下找到感覺。
月光王後這幅壁畫的原作者應該是三個人,王加發現有三種不同筆觸留在畫麵。裸女身上的飾物卻是一人所畫。那些摳掉的眼睛也應該是一個人所畫。王加推測,在前兩個畫師離開洞窟時,所有人物都沒有眼睛,赤身裸體。也就是說,三個畫師共同畫出了裸體的王後,兩個被打發走,一個留下來。留下的那個畫師都幹了什麼?這是王加想知道的。王後身上的配飾顯然是剩下的那個畫師一個人完成的,他獨自占有了王後的裸體。也許他是畫師中技藝最高的,他負責裝點裸體的王後,他在王後的手腕和腳腕上,畫了精細的飾環,尤其對腳和腳腕上飾物的精心描畫,讓人感到一種極度的虔誠和細心。王加的描畫也是從腳腕開始,腳腕環飾上鑲嵌的寶石和珠鏈讓他描畫了整整三天。三天,他的臉貼近王後的腳,手捧王後的美腳,畫得用心而仔細,他似乎體味到那個古代畫師對這隻腳愛不釋手的把玩和喜歡。
腰間的環帶是王後唯一的衣服,畫到最隱私的三角區時,環帶往下垂,打了一個蓮花結,延伸出的飄帶從兩腿間彎曲向上,搭在高揚舞蹈的手臂上。
月光王後被國王愛過,被畫她的畫師愛過。被守佛窟的無數佛僧愛過,佛窟毀壞後被數不清的牧羊人、過客、無家可歸借洞窟居住的流浪者愛過,最後愛她的人是王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