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星期天,金子帶著帕麗來到配件門市部,自行車停在門口,兩人站在牆根望天。金子說,帕麗的飛機要過來了,旦江給帕麗打電話了,他今天開飛機去伊犁,路過沙縣。
我早知道帕麗的男朋友是飛行員。帕麗經常給金子說旦江開飛機的事,晚上金子又把帕麗的話說給我。旦江一年到頭回不來,旦江開的飛機卻經常從縣城上空飛過。全縣城的人都知道我們這裏出了一個飛行員,他開的飛機經常從縣城上空飛過,這是帕麗告訴大家的。帕麗經常帶著朋友看飛機,好多人把旦江開的那架飛機記住了,一聽見飛機的聲音就說,看,帕麗的飛機過來了。帕麗帶著朋友在縣城許多地方看飛機,到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前麵來看是第一次。金子說,她讓帕麗到這裏來看的,她跟著帕麗到好多地方看過飛機,都沒有城東這一塊飛機多。
金子很少來配件門市部,她不喜歡店裏機油黃油柴油還有鐵生鏽的味道。那就是一台破拖拉機的味道。金子不喜歡拖拉機,不喜歡滿身油汙的拖拉機駕駛員到家裏來。盡管拖拉機駕駛員都不空手上門,不是提一壺清油,就是背半袋葵花籽。那些駕駛員坐在她洗得幹幹淨淨的沙發單上,跟我說拖拉機的事。金子不愛聽,就到門前的菜園收拾菜地。配件門市部開張後金子隻來過有數的幾次,她怎麼知道這一塊天空飛機最多呢?
金子說聽見飛機聲音了,喊我出去。飛機先是聲音過來,天空隆隆響,聲音比飛機快,從聽到聲音到看見飛機,還得一陣子。我把路對麵的小趙,路拐角的飯館姚老板,還有電焊鋪的王師傅都叫出來,一起看飛機。隆隆聲越來越大,東邊的半個天空都在響。飛機的聲音隻有鏈軌拖拉機能和它比。飛機就是天上的拖拉機,一趟一趟地犁天空。早年我寫過一首叫《挖天空》的詩,在那首詩裏,我的父親母親,還有一村莊人都忙地裏的活,我舉著鐵鍁,站在院子裏挖天空。我想象自己在天上有一塊地。後來我看見了飛機,知道天上已經沒我的事了。
帕麗尖叫起來,說來了來了,我們往帕麗指的天空看,一個小黑點在移動,帕麗使勁朝小黑點招手,金子也跟著招手,還尖著嗓子喊,飛機在她們的招喊聲裏很快飛到頭頂,飛機從頭頂過的時候,我感覺它停住了,就像班車停在路上等客一樣。帕麗揮著紅絲巾跳著喊旦江旦江,金子也跳著喊,好一陣子,飛機一動不動停在頭頂。
我說:帕麗,你看旦江把飛機停下讓你上去呢?
帕麗顧不上跟我說話,她仰著臉,揮著紅頭巾,本來就苗條的身體這下更苗條了。她的腿長長的,屁股翹翹,腰閃閃,胸鼓鼓,脖子細細,下巴尖尖,鼻子棱棱,眼睛迷迷,整個身體朝著天上。
飛機開始慢慢移動,要是沒有那幾朵雲,幾乎感覺不到飛機在移動。但一會兒,人的脖子就開始偏移。我看見帕麗的臉仰著,整個人都像一個夢幻。我就想:我一個人在夢中飛的時候,有沒有一個人這樣癡迷地仰著臉看呢?
帕麗的臉漸漸往西邊扭過去的時候,飛機就小得剩下一點點了。帕麗說,她想爬到門市部房頂上看飛機,讓我趕快搬梯子來。金子也讓我趕快搬梯子。我磨蹭著說梯子在房東的院子裏,不好搬。又說梯子壞了。說著說著飛機看不見了。飛機的聲音還在,過一會兒聲音也沒有了。
四
我選擇在城東開店是動了些腦子的。我們這裏的人分動腦子和動身子兩種。我身體不如別人強壯。但腦子多。這是老馬說的。老馬根據我和他下象棋的路數,知道我的腦子比他拐的彎多,我給他讓一個車,他都老輸。不過不久後老馬又說,可惜你的腦子動偏了。老馬嫌我的腦子沒用在工作上,私自開一個農機配件門市部,經常不去單位上班。
我開店的城東是一個破爛的小三角地,路上坑坑窪窪,路邊很早就有一家汽車修理鋪,和一個電焊鋪。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離它們有一截子路。我不喜歡那個電焊鋪切割鐵的聲音,刺刺刺刺,像割肉一樣。我在三岔路口的西麵租了間裏套外的房子,裏麵庫房兼臥室,外麵營業,房租每月六十元。這真是一個賣零配件的絕好地方,門口車流不斷。經常有從鄉下開來的拖拉機,突突突突開到這裏壞掉。也有汽車摩托車開到這裏壞掉。那時候從鄉下到縣城的路都不好走,大坑小坑,那些破破爛爛的拖拉機,好不容易顛簸到縣城邊,就要進城了一下壞掉。縣農機公司在城西。農機修理廠也在城西。要在以前,壞車會被拖到城西修理。現在不用了,城東有我的配件門市部。開車的師傅提搖把子進來,問我有沒有前輪軸承。我說有。問我有沒有活塞。我說有,啥都有,都在庫房裏。庫房遠嗎?不遠,十分鍾就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