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燕趙悲歌(13)(1 / 3)

“副經理,在你的管轄範圍內有個漏洞,我給你出個主意,保險能為公司增加一筆收入。”“什麼主意?”“現在家家戶戶都是靠電過日子,你怎麼不收電費?”“我早就想收,你爸不同意。”“為什麼?”“你爸說農民腦子裏那個財迷心竅的老根還沒拔淨,願意占小便宜,信實不信虛,隻顧眼眉前,你一收電費他就不買冰箱、洗衣機這類玩意了。”李漢忠毫不掩飾自己是一點一點跟著武耕新學玩意兒,“中國將來最大的市場不在城市,而在農村,農村實現現代化,就會把工業促上去。中國的工業產品目前在國際市場上很難同發達國家競爭,要能喂飽自己的農村,占住自己的農村市場,就會氣死發達國家,咱這是為國家兩肋插刀,替國務院出主意。”“這麼說是咱公司寧願吃虧,也要替國家打開農村這個大市場羅!可國家給咱什麼?清查隊就要下來了!”武明偉是吃涼不管酸的一代,“咳,我爸大腦裏的溝回,就像他臉上的褶兒一樣深一樣多!”“傻小子,別陰陽怪氣的,你爸肚裏那點玩意都夠我學半輩子的,更別提你了……”李漢忠忽然發現前邊有個騎自行車的人很像孫成誌,心裏咯噔一下,這就是說在他離家的這幾天清查隊已經進莊了。他對明偉說:“減速!那人是孫成誌。”“是他?”武明偉咬咬牙幫骨,汽車慢下來,緊貼著道邊行駛。前邊幾輛車巳經把孫成誌擠得緊靠道邊,再向外一步就是道溝,“他為什麼不坐汽車?”“這叫艱苦樸素。”“這不把時間都浪費在道上了?我們坐汽車還嫌慢哪!”“沒有別的能耐,隻好靠這種馬前三刀的小玩意嘩眾取寵,撈點政治資本,艱苦為榮嘛!”“好吧,今天叫他多撈點!”武明偉突然按響喇叭,加大油門,順著道邊衝過去。孫成誌心裏發慌,向外一拐把,連人帶車滾到溝裏去了。

“用機械化跟他開個小玩笑。”武明偉一打舵輪,卡車回到公路中央,急馳而去,“既然越苦越光榮,還幹革命幹嘛?不翻身不解放不是更苦更光榮嗎?”“你這小子淨惹禍!”李漢忠心裏充滿疑慮:淸查隊一來,莊上不知亂成什麼樣子?

大趙莊沒亂,淸查組倒亂了!首先是沒地方住,大趙莊有個頗為講究的招待所,既然不承認大趙莊的路線,怎麼能享受它的成果呢?住在髙級招待所裏,還清査個什麼勁呀!想住在農民家裏,可是沒人要他們。而且大趙莊沒有住上“金鑾殿”的就還剩下三、五戶了!武耕田連哄帶求還有點嚇唬,總算把清查組的七個人給安排下了。沒想到房東“冷得發熱”,本來天氣早就放暖了,還拚命燒炕,把炕燒得像爆鍋,人躺上去如同煎魚。清査組的同誌隻好拿個板発在當院裏坐了三宿。再有就是吃不上飯,不是沒有飯,他們自己起夥,想吃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但沒有工夫吃飯,大趙莊的群眾采取了車輪戰法,仨一撥兒,倆一夥!這個走,那個來,從早晨一扒眼皮到夜裏一兩點鍾,不斷線!有人想得很簡單:“大趙莊剛有口飽飯吃,你們就來砸俺的飯碗,你們還想吃飯?咱都甭吃!”清查組的人不敢上街,一出門就被圍住,實際就是圍攻,說什麼話的都有,罵什麼街的都有。就差往臉上吐唾沫,往頭上砍臭雞蛋了!組員們都感到虧本了,盡管領導答應給雙份的補貼,每周還可以回家三次,但在這兒得把做人的自尊心藏在鞋坑兒裏,縣裏正號幹部反而比農民低了一大格。組長徐克榮心裏十分惱火,卻像啞巴叫狗玩了‘^有苦說不出來。李峰派他來是經過反複掂量的,如果這一仗幹得好,就有可能被提升為副書記。要知道文化大革命中他還是個普通社員,頭天人黨,第二天就當支部書記,七〇年“鬥批改”時才作為“貧下中農宣傳隊”的成員進駐到縣委機關,為人很陰,說話很少,以後就留在農村工作部。在“李熊之戰”時,他從熊丙嵐的後院點火,為李峰提供情報,取得縣委一把手的好感。現在是農村工作部部長,而且他是縣委中層幹部中唯一沒有在大趙莊拿過東西的人,真正是兩袖清風。他曾參加過對武耕新的“三堂會審”,雖一言未發,卻對大趙莊進行了火力偵察。為了麻痹武耕新,不讓他有準備,“三堂會審”之後有意拖了一個多月,讓他懈怠了,以為縣委不會再派清查組來了。徐克榮就在這時候,事先一聲招呼不打,突然下到了大趙莊。但仍然惹起了群眾自發的憤怒。他已給縣委打了電話,請求孫成誌來一下,幫助打開局麵。

現在的農民怎麼回事?解放前給八路軍送小米雞蛋,自不必說。解放後對土改工作隊、三反五反打虎隊、四清工作隊、各種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不也都是遠接高迎嗎?以前有個腦袋就能指揮農民,如今的農民腦袋卻是這樣難剃。僅僅因為口袋裏有錢腰杆就硬呢?還是農村人的質量發生了變化,中國社會正由農村開始向新的質量躍進?

別繞那麼多彎子,說實在的,忠厚善良的老東鄉農民,對那些為他們的好日子做出犧牲的人,總是懷著深沉的敬意和愛戴。這些年,大趙莊享福的是四千口人,現在倒黴的就是武耕新一個,難道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也正是群眾的這種情緒,使武耕新摸到了農民的根。退一萬步講,有一天他真的蹲了大牢,他的兒子、孫子在大趙莊也會被人高看一眼,就是抬大筐,人家也會讓他們一個肩膀。他做人的品格已經在一個接一個的曲折中沉凝下來,變得更強硬了。既然人家已經下了絕情辣手,自己也不能含糊。發昏擋不了死,跪著死不如站著死。清查組進莊的當天,他開始受禮,他的大客廳裏堆滿了群眾送來的各種食品。門前車水馬龍,親戚朋友都來看他,整個老東鄉都傳說武耕新喝敵敵畏了,也有人活龍活現地說他是臥軌死的。他的小女兒從縣師範學校給家裏打電話,一聽到爸爸的聲音就放聲大哭起來……白天,武耕新一分鍾也不在家裏呆著,滿莊飛,看上去不著急不上火,但他的平靜中包藏著令人可怕的剛強勁!隻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內心深處忍受了多麼巨大的痛苦和恐懼。他對自己有底,可是對李峰,對清査組,對曆次運動中整人的這套辦法,一點底也沒有。以前那些挨整的、甚至被整死的,都有罪嗎?上邊喊著不再搞運動了,整人非得搞運動不可嗎?何況還有不叫運動的真運動!無論他是一條多麼剛強的漢子,曆史這個顛三倒四的老渾蛋已經消磨了他的意誌,生活給他身上一次又一次造成的創傷還在化膿,現在不用拿刀子捅他,隻要用手指戳他一下也會出血。真是“十譽不足,一毀有餘”。他完全是靠理智、靠精神在支撐著自己。還有那個寫誣告信的敗類,像個特務一樣埋伏在大趙莊,和縣委保持單線聯係。武耕新已經知道了這個人是誰,但他跟任何人都沒有提過這件事,怕群眾知道了會把他打死。不治治他吧,又出不來心中這口惡氣!天快黑了,徐克榮還沒等到孫成誌,隻好自己硬著頭皮去找武耕新。他在武家門樓外麵轉了三圈兒,實在不想進這個門。他不願意讓武耕新知道他的難處,看他的笑話。但又沒辦法,這兒是武耕新的地盤兒……他抬腿剛要進門,從門後突然跳出一條大黃狗朝他撲來,他慌忙又逃出來。後麵有人哈哈大笑:“大黃,你咬壞了清查組長,是你去蹲監獄,還是叫你的主人去替死!”徐克榮心想,再不快點進去就要在這兒被圍住出洋相了。他壯著膽子闖進去,大黃狗沒有再理他。武耕新的客廳裏髙朋滿座,大家停住說笑,都用一種敵視的目光盯著他。他隻好用隨隨便便的親熱態度來掩蓋自己的窘態:“耕新同誌,我三天沒吃頓好飯了,今天是趕著飯口來的。”武耕新坐著沒動:“好酒好菜我都有,但不能給你吃,因為你是紅的,我是黑的。”徐克榮幹笑笑:“你說哪兒去了,心裏沒病,半夜不怕鬼叫門。”武耕新:“你老叫門影響我睡覺,長了就會得失眠症。”李漢忠打開一瓶橘子罐頭遞給武耕新,“吃點水果敗敗火,犯不著生氣!”武明偉走近徐克榮說:“大組長,我們莊上有這樣一句順口溜^幹的幹,看的看,看的給幹的提意見,提了意見還不箅,千方百計搞誣陷。你說改革家為什麼都沒有好下場?”武耕新喝住兒子:“誰說改革家都沒有好下場?那都是窩囊廢!馬恩列斯毛都是改革家,我看下場也不錯。”他轉身問徐克榮,“你有什麼事?”徐克榮:“找我們的人太多,使我們睡不了覺,吃不上飯。”武耕新開心地笑了:“哪有怕群眾的共產黨?如果群眾都不找你們,你向誰去搞調查?”這才叫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徐克榮隻好耐著性子求他幫忙,“我們根本無法開展工作,支部是不是協助一下。”“好吧,”武耕新坐到寫字台前,拔出尼龍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把這紙條貼到你房東的門上,再不會有那麼多人去找你們了。”徐克榮接過紙條一看,是兩句詩本固神安快去千正事,光明正大任他查個夠!武耕新別看橫七豎八,棍子榔頭,這家夥的毛筆字寫得還挺帶勁,詞兒也來得真快。但徐克榮心裏卻被刺得很難受,這算什麼玩意?清查組倒求著被清査對象賜一紙護身符。嘴上卻說,“這張紙管事嗎?”武耕新顯得有點不耐煩了:“保證管事,不管事我把腦袋輸給你!”林元秀整整哭了一夜,武耕新怎麼解勸也不聽。武耕新索性不說話了,自己沒有想好對策,光是空口說白話頂個屁用?這才真是後院起火,內外夾攻。想起來這是何苦喲,要是不當這個支書,自己領著三男二女,每年賺個七、八萬元跟鬧著玩似的。而且當勞模掛獎狀,什麼麻煩也沒有。人真的變成了兩條腿的動物,好像支配他們的不是良心、感情和相互的信任,而是懷疑、憂慮和罪孽!天快亮的時候,武耕新有了主意。他到外麵拿來一把菜刀,咣當一聲扔在桌子上,彎腰抓住妻子的兩隻膀子,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林元秀看見丈夫眼睛裏的凶光,嚇得渾身打顫:“你,你要幹什麼,真想殺了我去娶那個小娘們兒?”武耕新嘴角咧出一絲苦笑:“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就是殺了自己也不會動你一根毫毛!我本不想死,特別是不想現在死,一死就什麼也說不淸楚,黑鍋全得我背,你們娘幾個也好受不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