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一曼在敵人全副武裝的押解下走向刑場時,她回顧了自己從層層禁錮中邁出的第一步。真正邁出第一步是多麼難啊!從當初的第一步走到今天,是一個曆史緩慢前行的過程,也是一個生命兌現自己價值的過程。
她想到媽媽,那慈和的善良的老母親,老人家受了一輩子封建的壓迫,可她自己的腦袋裏卻也裝滿了封建思想。
一曼剛剛十二三歲的時候,媽媽就不準她出大門了,就不能到田野裏逮蝴蝶了,就不能到竹園裏挖筍了,就不能到小河裏去撈好看的石子了,就不能到山間林中去聽小鳥們優美的鳴唱了……當然也就不能像男孩子一樣,到學校裏去讀書了。
光這些還沒有完,按照傳統的習俗,女孩子到了這個歲數,還要紮耳朵眼兒,更可怕的是還要纏足!
舊社會,女子腳小被奉為一種美。女子如果是大腳,是會被嘲笑、被咒罵的。這是那個黑暗的社會要把女子永遠禁錮在囚牢般的家庭中、摧殘人的身心的一種殘酷的手段。
一代一代就是這樣傳下來的。
當年,媽媽的腳是被姥姥裹的,如今,媽媽要給一曼裹腳了。那又長又白的布,把兩隻腳裹得緊緊的,還套上一雙尖尖的小鞋。
媽媽叫一曼站起來,走幾步。一曼剛站起就跌倒了,根本站不住,兩隻腳被禁錮得腫脹麻痛。她索性在地上打起滾來,哭鬧著,把鞋子脫下甩遠遠的,又把那又長又白的裹腳布撕下來扔到一邊。
媽媽在一邊勸說著:“我的好閨女,你已經這麼大了,不裹腳,也不紮耳朵眼兒,每天在外麵瘋羊野馬似地亂跑,哪像個女孩兒樣?也不怕別人笑話?”
“我才不怕呢!我才不怕呢!”一曼哭喊著。
“你不怕人家笑話,我可怕!”媽媽是固執的,她見勸說無效,便來硬的。她不管一曼怎樣哭喊,依舊動手揀回被一曼扔甩到一邊的布條和鞋子,給一曼纏上,給一曼套上。
這回一曼沒有再脫,也沒有再撕。
女兒家為什麼這樣命苦,為什麼要承受這樣的折磨啊!
晚上,一曼偷偷地又把小尖鞋脫下來,把裹腳布撕下來,用剪刀把那布條剪了一截一截的,用斧子把個小鞋剁了個稀爛。
第二天早上,媽媽來看她裹腳裹了一宿之後到底怎麼樣。一進屋,看見地上被剪的裹腳布和被剁了的小鞋,簡直氣瘋了,又打她,又罵她,可一曼並不屈服,她哭叫著:
“打死我也不裹腳!腳是用來走路的,不是給旁人看著玩的!”
她陳述的這樣簡單的真實的道理,在當年卻是大逆不道的啊!
一曼又是哭叫,又是在床上打滾,不吃也不喝,連頭發也不梳,臉也不洗。她對媽媽說,如果還讓她纏足,她就不活了。
媽媽的心總是軟的,她不忍心讓自己心愛的小女兒繼續被折磨下去,她讓步了。
一曼的兩隻腳終於免遭了裹足的不幸,她決心用這兩隻腳走出家門,到外部世界去,去讀書,去實踐從書本上獲得的那些革命的道理。
爸爸在世的時候,家裏的日子雖然沉悶無聊,但也還安靜、恬淡。每日,爸爸坐在藥櫃前,等著給人看病、抓藥。沒有人上門的時候,他就閉目養神,嘴裏銜著旱煙袋,一天又一天就這樣打發過去。爸爸年輕時也曾想有一番作為,曾用40兩銀子捐了個“監生”。有了頂戴,不光可以上京趕考,見了縣太爺也可以不下跪,犯了法還免打屁股。可是他在這樣一個遠離城鎮的偏僻的小鄉村裏,這些“好處”,他是一樣也沒享受到的。單調的生活使他孤癬、乖戾。他看不起“鄉下人”,也膩歪家裏的人。苦悶又無聊,隻好倒床上點煙燈,或是毒打妻子。他和他生存的社會正在一起腐爛下去,那是無可挽救的。
爸爸終於死了。大哥作為長子,接管了爸爸的錢財和在家裏至高無上的權利。
為閱讀革命書刊事,一曼已經同大哥進行了多次交鋒;為了走出家門,到外麵去上學讀書,一曼把軟的硬的辦法都使過了。
先是軟的。一曼在家裏變得“溫順”多了,給嫂嫂抱孩子啦,給大哥記帳啦,甚至遇到不順心的事,也不再和大哥大嫂吵嘴、頂撞了。可是除非她不提到外頭上學的事,一提就被哥嫂給堵回來,一點餘地也不給,把這個門封得死死的。大哥先是說銀錢緊,後來姐姐們願為小幺妹出錢,不必動他的銀子,他仍不答應。
有一次,一曼和姐姐們同李席儒談判,幾個姐姐一齊替一曼講情:
“要淑寧去讀書吧,我們替她湊一些學費,錢不用你出。”
李席儒知道幾個姐姐是一曼搬來的救兵,他狠狠地盯著一曼說:
“縱然姐姐出錢,你也不是姐家的人,人是我的!”
“誰是你的?你沒有這樣的權利!”一曼這時已把李席儒看透了,不願再跟他嚼口舌,白費勁。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一曼能有什麼硬的呢,隻有手中一支筆。
在大姐夫的幫助下,她把自己受壓迫的苦痛寫成一篇文章,用“一超”這個名字,發表在向警予主編的1924年8月6日出版的第49期《婦女周報》上。文章的標題是《被兄嫂剝奪了求學權利的我》,這是一篇揭露封建社會殘害婦女罪行的檄文,是向封建社會的挑戰書。她在文中大聲疾呼:婦女“受專製禮教之壓迫,做私有財產社會的奴隸,供專權男性的玩弄已幾千年了,”她說:“我自生長在這黑暗的家庭中十數載以來,並沒有見過絲毫的光亮,閻王似的家長哥哥,死死把我關在那鐵圍城中,受那黑暗之苦。”“我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極想挺身起來,實行解放,自去讀書。奈何家長哥哥專橫,不承認我們女子是人,更不願送我讀書……請全世界的姊妹們和女權運動者,幫我設法,看我如何才能脫離這個地獄家庭,如何才能完全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