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1 / 2)

我知道,我還是多少和她相似,在完全陌生的人家卻覺得安穩。多少生疏又親切的物件,動物形狀的牛奶餅幹、有薊草圖案的桌布、晶晶亮的聖誕樹,還有那些古舊的耳釘串珠……我摩挲著它們,從母親的手中接過在我出生以前尚有無限青春生機的光亮世界,她所拋棄和遺忘的光亮世界。我對J師說,你看,這鏤空葉片狀的銅湯匙,三十年前用來盛蛋糕,多麼別致。J說,那是一去不返的好年代,人人講生活,講情趣,過得體麵,你看現在,美國又是如何光景。

去年秋天,我剛剛回到這待得有些乏味的城市,著手找工作,暫且住在一間民宿。剛入住時,一進門屋子沒開燈,竟有一隻八哥撲棱棱飛落我頭頂,令我驚嚇。不過後來,主人把它關回籠子,於是我有了一個每天發出奇怪聲音的活物陪伴,隻覺得很好玩。這間屋子,陽台擺滿綠色植物,晴天的燦爛光線就透過葉片充滿客廳。我坐在落地窗前看書,索性放棄焦慮,抱著未來隨便要去哪裏的放任心態,晚上照樣去魏村喝鹹奶茶。北京的馬路寬闊到荒唐,東邊更是如此。我走到商廈裏,卻是舊的老的麵孔和物件,是我在武漢時幾乎很少去過的那種老百貨。轉來轉去,買些口糧,流下汗來,回到民宿才安心。

白天,其他住客往往不在,正好邀請朋友過來聊天喝茶。因為光線充足的緣故,也莫名其妙充滿信心。回想起來,很少有睡眠比那段日子更好的時候。在民宿裏,另一個客人是一位長得像東歐人的年輕男人,他總是穿著很長的呢子大衣、西裝,戴著氈帽,領帶一絲不苟,皮鞋非常幹淨,加上神色嚴峻、行色匆匆,我不免猜想他在何種保密行業工作。我發一會兒呆,就繼續翻譯,燒水泡茶,吃威化餅幹。就在這樣的小事上,我消磨了許多時光,於是不十分感覺到生存的焦慮。

是啊,快樂就是擁有這些無人知曉的夢。無論他們將這些事物如何改變折磨,都不會完全消除曆史的細微行跡。在智化寺,坐在異常高大的丁香樹下,也可以做同樣的夢,如同那幾張難得見到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黑白照片,當時智化寺陷於破敗荒頹,卻仍然透露輝煌氣氛,一切影子深刻分明,是北方常見的光線作用。門緊閉著,鬆散的桌椅睡著,仿佛無人留意,卻又兀然高妙,帝釋天和大梵天塑像上的衣飾雖然灰淡剝落,仍然見出往昔的繁複斑斕。我一遍遍笨拙描摹著這些建築的線條,想起了孤單的十七歲,去舊書店收集些父親不會十分讚賞的玩意兒,看被人拋棄了的明信片上的藏地擦擦泥佛。我試圖把握它們的輪廓,那些籠罩其上的灰塵和汗水。我知道,它們的影像會一次次複生,而曾經在學堂裏讀過的幹枯書本卻在我心中一次次焚燒殆盡。

我知道,我還是多少和她相似,在完全陌生的人家卻覺得安穩。多少生疏又親切的物件,動物形狀的牛奶餅幹、有薊草圖案的桌布、晶晶亮的聖誕樹,還有那些古舊的耳釘串珠……我摩挲著它們,從母親的手中接過在我出生以前尚有無限青春生機的光亮世界,她所拋棄和遺忘的光亮世界。我對J師說,你看,這鏤空葉片狀的銅湯匙,三十年前用來盛蛋糕,多麼別致。J說,那是一去不返的好年代,人人講生活,講情趣,過得體麵,你看現在,美國又是如何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