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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德喜最迷信讀書人,對藍秀才的話更是信到了骨頭裏。既然藍秀才認為三小子是個天才,他何不讓老三當麵磕頭叩拜藍秀才為師呢?

鍾德喜喜眉笑眼地捧上三盅辣酒,藍秀才一飲而盡。

師徒名分當即生效。

半斤白酒下肚,鍾德喜把手一揮,慷慨表示:“三小子就交給你打磨了。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老三到縣城去讀書,不考上大學吃上皇糧當上官,不許他踏進鍾家大門。”

鍾驍騎到十五六歲時,個子像抽穗的麥子,猛地冒了半頭高。胖乎乎的圓臉蛋一下子拉長了,臉龐清瘦後越發顯得眼大眉濃。

到靈泉縣一中後不到一年時間,鍾驍騎的名字就被噴上一層厚厚的金粉。

他的頭昂得更高了。

可是誰也不會想到,被老師們讚為大文豪的鍾驍騎數學竟考了個零蛋。偏科到了這個份上還談什麼高考?

名落孫山後,鍾驍騎臉色煞白。他捶胸頓足,撞牆砸桌,怨天恨地,連前來安慰的藍秀才也不去理睬。

藍月兒接到錄取通知書卻不敢在鍾驍騎麵前張揚。她知道鍾驍騎極愛臉麵,又很情緒化。自己的成功無論如何都拯救不了敗北考場的鍾驍騎!她決定把這份喜悅吞進肚裏,悄悄消化。

藍月兒從小就把鍾驍騎寫進詩裏,繡在粉紅色的心口上。對他已是情到深處無怨尤。

怎麼辦呢?她隻能將一盆燒得旺旺的火爐親手端到鍾驍騎眼前。

藍月兒上大學後便加入義工組織。今年一放暑假便去了孤兒院做義工。

也許是從小失去母親的緣故吧,藍月兒害怕孤獨卻又喜歡孤獨,對孤兒更是有種別樣的情懷。她認為孩子是世界上最純潔無辜的,和孩子待在一起,她感到自己的心更加柔軟。

今天是最後一天,下午義工結束後,她專程去大百貨商場精心選購了一支皇冠鋼筆,準備送給二度參加高考的初戀男友——鍾驍騎。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她爬起床,掐著點兒準時登上開往靈泉縣的第一班客車。

一路上,藍月兒把裝著鋼筆的軍黃色書包摟在懷裏,眯著細長的單眼皮眼睛望著窗外。漫山遍野的自然風景此時在她眼前幻化成兒時美好的回憶。

藍月兒從小體弱多病,常常莫名其妙地哭,一哭就是一夜。每到這個時候,她奶奶便燒一把火在她身上繞一繞,也怪,哭聲戛然而止。久而久之,這一招也不靈驗了。奶奶又聽老人說這孩子一出生就失去母親太孤單,要給她製作個金童做伴。於是奶奶給她用布縫了一個繡著金童名字的布娃娃放在枕邊,藍月兒果真不瞎哭了。後來,這個金童布娃娃成了藍月兒的命根子,一時一刻也離不了。

八年前,十二歲的藍月兒放學回家後抱著金童布娃娃坐在門口等父親放工回家,一個小男孩一把奪過藍月兒懷裏的布娃娃,罵她是個壞女孩,整天摟著男娃不知害臊。鍾驍騎路過時看到藍月兒哭著搶自己的布娃娃,一把揪住那個男孩,幫她奪回了布娃娃。

六年前一個冬日的中午,藍月兒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一幫男同學圍在中間欺負,鍾驍騎眼裏冒著憤怒的火星,掄起拳頭就打;五年前,他們兩個人一起上山砍柴,藍月兒不小心滾到山坡下麵,鍾驍騎連滾帶衝地匍匐到跟前,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了她;三年前,鍾驍騎把珍藏多年的楹聯拿到縣城換來一支鋼筆悄悄塞到她手裏……

二十年依依竹馬情。藍月兒汪出一池淚水。

“靈泉縣到了。”這時,賣票的男子大聲喊道。藍月兒聽到喊聲,拎起書包斜挎在肩上,從人群裏擠出,向車門口走去。

通往三岔溝的路是用碎石子鋪就。塑料涼鞋在高溫下軟成了橡皮泥,踩上去,腳底有種抽筋般的刺痛。藍月兒歸心似箭,踩出的幸福很快占了上風。

太陽當空,一絲涼爽的山風拂過臉頰。三岔溝向她伸開雙臂,藍月兒笑出一對酒窩。

三岔溝村是簸箕型結構,挨著馬路邊的是簸箕口,朝村裏頭越收越窄,越往深處景色越是迷人。三岔溝隸屬於靈泉縣富臨鎮,青山環抱,綠水長流,素有“北方江南”之稱。

靈泉縣的人都說三岔溝是塊風水寶地,一個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藏龍臥虎。鍾家和藍家僅一牆之隔,在三岔溝最裏麵,緊挨著玉龍水庫。

鍾德喜是從河南逃荒到三岔溝落根的,如今兩個兒子大小也算個官,三兒子從小被村裏人掛在嘴邊誇個沒完沒了;藍秀才戴了二十多年的右派帽子終於被摘下,女兒考上大學後,他也恢複了工作,當上縣文化館的館長。村裏的老人都說,鍾、藍兩家獨霸了三岔溝村的好風水,人家吃著肉,咱們連口肉湯都喝不上。

三岔溝依稀可見。鍾驍騎的聲音在耳邊糾纏。藍月兒的塑料涼鞋與石子兒路摩擦出歡快的笑聲。

藍秀才穿著白色汗衫,站在院子裏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悶煙。連日失眠,他的下眼泡鼓成了更標準的金魚眼。

女兒說好開學前的這個星期天回家的。今天是星期天,本來高興的事,藍秀才卻坐臥不寧。

從早上到現在,他往村口已經跑了三四趟。

鍋裏的粥熬糊了,院子裏堆放的柴火他無心搬到柴房裏。

他盤腿坐在炕上,眼睛死死地盯著緊閉的街門。

這時,一股迅猛的旋風把小院裏的樹葉和灰塵卷到半空,旋即撲到窗前,藍秀才心裏抽搐了一下:是不是月兒回來了?村裏人會不會把驍騎的事直接說給月兒呢?藍秀才伸開盤著的雙腿,從炕上出溜下來,揭開門簾,衝出街門……

藍月兒一路的幸福和憧憬被當頭一棒打死了。

“月兒,驍騎走了。他離開我們去了另一個世界。”藍月兒昏睡的三天三夜裏,父親的聲音一直在耳邊盤旋。

僅三天的時間,藍月兒成了一棵枯樹。她清醒後縮坐在炕中央,雙手抱膝。眼睛腫成兩顆生杏,脖子細成一根竹竿,尖細的下頜撐著凸起的顴骨,原本粉嫩的臉蛋此時像是繃在骨架上的白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