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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06

鄭淑琴今天格外開心,兒子在電話裏喊媽了。她第一次高興得流淚了。

三十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喊她“媽”。看來兒子做了父親才理解了為娘的難處。

然而她還是不想公開他們是母子這一秘密。

鄭淵博說聖誕節前夕回國,她開始炫耀侄子,滿世界張羅開了。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師章瑤的耳裏。時過境遷,她自己也沒想到痛苦的回憶還是刺疼了她。

往事,像奧斯卡影院裏正在放映的災難大片,轟隆隆直擊她的視網膜。怕見他,還是想見他?是見他後不知自己如何應付,還是幹脆就來個不見?可是不見行嗎?畢竟在一個學校,畢竟他在名義上是自己的幹哥哥,母親的幹兒子,還是自己的同班同學。

眼看著聖誕節就要到了,師章瑤情感的樹梢繁殖出剪不斷的愁緒。

夜幕沉沉落下,高仕坤已進入酣睡。

師章瑤起身來到窗前,斜倚在書桌前,望著窗外依然挺立的梧桐,往事如煙,款款向她走來。

那雙深邃的眼睛,那副文質彬彬的模樣,那個在她耳邊回蕩了很久的盟誓:“你是我的!”如今,這個聲音越來越強烈地刺激著她的耳膜,那些沉澱已久的往事竟像新拍的影片,在她眼前清晰地放映出來。那對兒裝在玻璃盒子裏的蝴蝶,那場難忘的雷陣雨,那個草庵子,還有蓋在她頭上的短袖,以及他印在自己唇上的熱吻。那一本本帶著他體溫的複習資料,那一封封癡情溫柔的信劄,還有操場上那句:“你再哭,我的心就要碎了。”這一切的一切如今都一幕幕走過來與她做著難舍的纏綿。

無論怎麼說,他終究是她生命裏的第一個男人,她從他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異性的魅力,呼吸到了異性的氣息。他是她今生今世的初戀,是她無法割斷的情緣。

想到這裏,眼淚悄然滑出師章瑤的眼眶。

一絲冰冷的氣流從窗隙吹來,她打了個寒戰:可這些都已沒了,死了。沒了的時候,才知道沒了是種什麼滋味。

死了的東西還能複活嗎?

這一夜,師章瑤怎麼也合不上眼。

幾天來,師章瑤總是在這種恍恍惚惚的日子裏備受煎熬。她甚至開始憎恨鄭淵博為什麼要將這個消息提前釋放。

12月20日上午,對師章瑤來說無疑是個難堪的日子。

她在學校大門口迎麵撞上了從出租車下來的鄭淵博。她與他的目光恰到好處地交織在一起。她的臉騰的一下子著了兩團火。她立即轉身折回去,鄭淵博的呼喚揪住了她: “瑤瑤。”這聲音如此親切如此明朗,她的雙腳被釘在了原地,怎麼也拔不出來。

“為什麼又想逃開?”鄭淵博扔下手裏的東西,大步跑上前。她看到他傷痛的眼裏藏著一汪清淩淩的淚水。這眼神讓她一下子慌了陣腳,她的手不聽使喚地撕扯著衣角。

“你先回去吧,鄭老師早就盼著見到你。我還有事,回頭再聊吧。”師章瑤終於拔出了雙腳。

“瑤瑤。”鄭淵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幾乎是哀求地叫了聲。

“你就這麼討厭看到我嗎?我……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請你不要總是避開我。有些話不說明白,下輩子我都活不好。”鄭淵博像背台詞似的,把這些話在心裏念了一千遍一萬遍。好不容易見到她,能不一吐為快嗎?

“你先回家吧。我真的有事要出去一趟。”師章瑤掙脫了鄭淵博的手臂,漲紅著臉倔強地說。

鄭淵博的手被輕輕地甩開了。他的心情散架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梗著脖子,望著她毅然離去的背影。

師章瑤在轉過身的那一刻,心裏挨了一刀子。鄭淵博的眼睛依然深邃,隻是那雙烏黑的雙眸背後注滿了混沌的憂鬱。她覺得自己的背快要被他的目光穿透。她加快腳步,匆忙拐到另一條街上。

鄭淵博悻悻地走回堆放行李的地方,懶懶地提起箱子,背上雙肩包。到了門口,他的心又開始跳動。他伸手揭開這道熟悉的門簾,門開著,他探進頭,看著正在批改作業的母親輕輕地喚了聲:“媽,我回來了。”

“淵博!你終於回來了。快,坐下,讓媽看看你變了沒。瘦了,真的瘦了。”鄭淑琴真是八輩子沒聽過有人叫媽。為了聽到這聲叫,她熬白了頭發。心不樂開花才怪呢。

“媽,等你退休後跟我去美國吧。在那邊,你的孫子孫女整天圍著你,那才叫天倫之樂呢。”鄭淵博笑嘻嘻地說。

“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踏踏實實地陪你父親。”鄭淑琴歎了口氣哀婉地說。

“對了,媽。我找到爺爺和姑媽了。隻是奶奶已經去世了。”鄭淵博怯怯地說。

“真的?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我總算是對你爸爸有個交代了。你爺爺和姑媽他們好嗎?”鄭淑琴淡淡地問。

“很好,爺爺九十多歲了,可身體還很硬朗。我是在一次學術報告會上與姑媽不期而遇的。當時我看到作報告的教授名單裏有位叫司馬俊雅的,就冒昧前去拜訪。她一開始還不信我的話, 可看見了這塊玉佩,再聽完我講的故事,又是哭又是笑的。會後,她把我帶回去見爺爺。爺爺聽了姑媽的敘述,把我擁進懷裏,不停地叫我父親的名字。他老人家說父親死得太可憐了。他一定要在有生之年,以父親的名義在中國建一所學校,他說要讓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父親的不幸遭遇和父親對中國教育事業的鍾愛之情。他問我中國的政治環境如何,是否允許美籍華人投資教育,我說回來專門打聽一下再轉告他。”鄭淵博說到這裏,看了看母親悲喜交加的表情,激動的情緒開始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