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怨,怨昨夜風開露井桃(2 / 3)

尚衣軒裏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都是公主的預先設定。

她將一生交付於這個至尊男子,雖然明知不可為,卻是這樣地義無返顧。而後,背負著平陽公主“苟富貴,毋相忘”的殷殷囑托,告別了公主府第,坐上華貴的車輦中,她以為即將趕赴的是一場命定的甜蜜相戀。那個男子是普天之下的九五至尊,也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堅實的依靠。

可是,走進了深不見底的未央宮,無數個清冷的夜裏,她倚窗望月,獨自思量,不覺淚盈雙睫。彼時,她尚是天真稚嫩的年紀,並不知這深宮之中,發生過多少慘烈的故事,埋葬過多少絕望的眼淚。隻是傻傻地以為,那個得到了她身子的尊貴男子,會履約而來。殊不知,一入宮,便是再也不見。那個嬌縱尊貴的女子,著一襲暗花金絲鳳尾裙,裙擺散開如蓮花,自屈身行禮的你麵前走過。低垂的視線裏,隻看見她裙擺上盛開的碩大而繽紛的花朵。她的容顏耀眼得如同春日最嬌豔的那一株牡丹,迎風綻放,不容褻瀆。

衛子夫越發自卑了,她在心中苦澀地想,自己不過是癡心妄想。她想,一個小小歌女豈能被皇帝陛下放在心上,平陽侯府中風光旖旎的尚衣軒,之於他,不過是一場美的豔遇,微不足道。

遣年老無用的宮人還鄉,她終於藉此見到他。他威嚴昂然地端坐於高處,她卻莫名其妙地想起更衣軒裏那一陣隱約的香氣,於是,忽地濺下淚來。原來,她發現自己是這樣強烈地愛他,比她所知道的更愛他。

匍匐在地,她纖弱無助的姿態再次觸動了他,而她溫柔體貼的性情博得尊寵日隆。

那是他最需要她的時期。後宮中許以金屋藏嬌的皇後阿嬌驕縱善妒,朝堂上擴大娘家勢力的祖母竇太後為所欲為,而自己的母親王太後,竟賜死了與他既為知己又是情人的韓嫣。於他而言,那個清豔張揚的男子,不僅有幼時一同學書練字的情誼,亦不僅止肌膚相親同起同臥的親密;較之宮中濃妝豔抹卻見識短淺的女子,韓嫣顯然更為獨特也更為重要,所以他給了他上大夫的尊榮,讓他乘坐天子鑾駕,甚至容忍他與後宮女人曖昧不清,然而這一切,在王太後眼中,俱是忍無可忍。於是,韓嫣服毒而亡,在那一場鋪天蓋地的孤獨裏,他近乎無望地索求著她的溫柔,那是他唯一的慰藉。

她接連產下三名公主,受封夫人,闔家顯貴。而後,陳皇後因“惑於巫祝”罪名廢黜後位,退居長門;而後,承寵十年的她終於為他誕下皇長子劉據,於是母以子貴,未央宮椒房殿迎來了新主人。時隔千年,那一刻韶華勝極的她是怎樣心情,已然無從得知。隻怕,未必是誌得意滿、目下無塵。這個平陽侯府家謳者出身的小女子,縱然執掌後宮、母儀天下,縱有弟如衛青、甥如去病,縱被民間傳頌“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從始至終,低眉頷首,謹言慎行。

由一介歌伎,一躍成為大漢最高貴的女人。衛氏亦成為顯姓貴族。可是,身為皇後,她要為後宮各人準備侍寢事宜。為他,為深愛的男人,物色美貌的年輕女子,充盈後宮,聽憑他來召幸。她以為自己可以超脫地做這一切,事實上,她也真是做到了。她早已不複昔日天真。一切尊榮,皆憑帝王恩賜,亦可由帝王收回。當年出身高貴、不可一世如陳阿嬌,還不是因開罪了劉徹而困守長門,折損了滿身傲骨買來一篇《長門賦》,亦喚不回昨日溫情?她不能做陳阿嬌,她的身後有衛氏滿門、有一兒三女,她不能走錯一步。

可是,這樣的小心翼翼,真的值得嗎?衛氏一門輕賤,自她而始,躋身富貴,位及尊榮。她為衛氏一門鋪平了走向榮華的道路,卻舍棄了自己的愛情和人格。

她隻能在他不再需要她的時候,含笑望著座下年輕貌美的王夫人、李夫人、尹婕妤、鉤弋夫人,不妒不怨。

能妒誰呢?又能妒誰呢?她分明知曉,這些美人,得到的都不過是帝王的一時迷戀。這樣的迷戀,她亦得到過,整整十五年,隆寵不衰,但也僅止於此了,沒有愛,便沒有誰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

能怨什麼?又能怨什麼?她從歌女的卑微走到皇後的尊榮,愛子七歲受封太子,胞弟官拜大司馬大將軍尚平陽公主,甥兒年少立功官至大司馬驃騎將軍,衛氏一門五人封侯,這已是上蒼的厚待,又豈能自怨命薄?

時光流逝,美人終會遲暮,當年在銅鏡裏曾如蓮花一般嬌豔美好的容顏,漸漸枯黃了。她身邊再沒有了他,這樣的臉不會再受到他的愛撫,她隻能在鏡中對著自己微微苦笑。自幼便因為如此卑微的身世,惟有將憂傷折進眉間,而她始終保持著如水一般的溫柔與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