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er 7
病房裏寂靜無聲。
寒風呼嘯拍打著窗欞, 把病房內的安靜襯托地愈加寂寥。
寂寥是雙向的。
江攸寧看向沈歲和。
他的眉眼輪廓一如既往,歲月好像對他格外優待, 沒有留下過痕跡。
跟她不一樣。
昨早上出門前, 她照鏡子發現自己多了一根白頭發。
她心翼翼地拔掉,拍了拍自己的臉告訴自己要對生活有信心,但她在笑的時候, 看到鏡子裏的那個人, 眼角多了幾道皺紋。
她的化妝品不多,但護膚品很多, 而且很貴。
有很多都是江聞給她買的, 到了該塗什麼的年紀, 江聞便都會給她買來。
早上, 她發現鏡子裏的人太陌生了。
就跟眼前的人一樣。
熟悉, 但透著陌生。
她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他們同床共枕, 卻同床異夢。
他們結婚三年,接吻做—愛,但樣樣透著疏離。
他們比陌生人熟悉, 卻又比愛人陌生。
他們喊著同一個人爸媽, 他們的名字在同一個戶口本上, 他們每在同一張床上醒來。
拍婚紗照的時候, 她也曾偎在他肩膀。
飯後散步的時候, 他也曾牽過她的手。
她幻想過很多次,他們老了以後走在那條長街, 她會笑著跟他:沈歲和, 我愛你六十年了。
真摯熱烈, 近乎虔誠地愛了你六十年。
從我十六年那年開始,從未有一刻停止。
那會兒沈歲和大抵會好奇, 為什麼是從十六歲時開始?
彼時陽光正好,他們並肩坐在長椅上,她仍舊拉著他的手,哪怕皮膚褶皺,她也覺得那是一雙最有安全感的手。
她會在那時候,細細給他講在她心底藏了許多年的那場掀起萬頃波瀾的遇見。
在那把傘遞過來的瞬間,萬丈高樓從她心底平地起。
在咖啡館風鈴輕響的刹那,荒蕪之地頓時野草叢生。
她比他以為的遇見,還要更早認識他。
她可能會偎在他肩膀笑著曬太陽。
彼時他們應當兒孫滿堂。
可能也會偶爾拌嘴,也會有令人欣喜的瞬間。
她會帶他回華政的公交站牌看一眼,在幾十年後,重溫那場令人悸動的遇見。
她的感情不再羞於啟齒,不再是單向暗戀。
他應當會在生活中慢慢變化,做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變得溫情。
她從前堅信,融化一塊冰隻需要足夠溫暖就可以。
後來發現,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有些人來自南北極,她站在赤道也沒用。
隔得太遠了,太陽過不去。
萬丈高樓平地而起的不過是海市蜃樓。
但她信了,沒忍住誘惑進了。
她忘記暗戀最恰到好處的就是點到為止。
在房間裏閉上眼的那瞬間,她第一次覺得:她當年好像做錯了。
她不該站在欲望之門前,想都不想就邁入欲望深淵。
沈歲和出差兩,人也憔悴了不少。
他胡子沒刮,頭發也有些亂,襯衫上甚至有咖啡漬。
換做以前,他一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的白襯衫永遠一塵不染。
他的臉一定清爽幹淨,身上還有淡淡的果木香味。
病房裏安靜了很久。
江攸寧低斂眉眼,腦海中有千萬種想法閃過。
但她沉默不言,不知道該什麼。
這就是她麵對沈歲和的常態,想些話,但不知道該從何起。
想質問,卻又覺得矯情。
最後就隻能沉默,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斂。
她平躺下來,眉眼素淡平靜。
沈歲和在沉默之中開口,“抱歉。”
“我不知道你病得這麼嚴重。”
沈歲和:“昨晚沒接到你的電話,是我的疏忽。”
“哦。”
江攸寧聲音平淡,“忙完了嗎?”
完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沈歲和似乎已經回答過了。
她又抿了抿唇,幹脆閉上眼。
沈歲和:“老裴過去了,後續他會處理。”
“哦。”
“還發燒麼?”
沈歲和的手探向她的額頭,冰涼的手心將她冷得打了個激靈,她詫異地看向沈歲和,但他好似沒察覺自己的手涼,反而皺起眉,“你怎麼這麼燙?”
江攸寧坐起來,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又摸向他的。
她深呼吸了口氣,無奈道:“是你發燒了。”
—
沈歲和這兩熬得太狠,再加上酒精作用,體溫比江攸寧送進醫院時還高一些。
但他似乎仍舊保持著眼神清明,縱使他眼尾已經紅得滴血。
江攸寧所在的病房本來是單人的,但沈歲和也病了之後,她轉去了雙人病房。
一邊是她,一邊是沈歲和。
醫生怕燒出個好歹,給他打了退燒針,然後才紮上點滴。
等到體溫降下去一些後,才叮囑他好好休息。
路童和辛語看著兩人,一時無言。
本來想罵沈歲和,可沒想到他比江攸寧病得更嚴重。
一時之間不上來誰更慘。
縱使如此,辛語還是啐了句,“活該!”
還是路童拽著她,才將她拽離了病房。
兩人本來是打算陪床江攸寧的,但這會兒陪床也沒位置。
更何況沈歲和也在。
她們兩個幹脆開車回家,明早上再過來關愛病人。
她們離開之後,病房裏又恢複了寂靜。
江攸寧白睡了一,這會一點兒都不困。
尤其是病房裏還有了熟悉的呼吸聲。
沈歲和平躺著,但側過臉看向她。
“江攸寧。”
沈歲和喊。
“嗯?”
“生日快樂。”
沈歲和的聲音嘲哳難聽,看得出來他話也不太舒服,但他仍舊道:“我記得的,隻是昨事情太多……”
“沒事。”
江攸寧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已經過去了。”
已經是昨的事了。
已經過去了。
“你睡覺吧。”
江攸寧溫聲道。
寂靜的病房裏,她的聲音顯得愈發溫和。
即便是沈歲和忘了她的生日,忘了平安夜、忘了聖誕節,沒接她的電話。
她的朋友們一個比一個義憤填膺,但她仍舊是這副平靜的狀態。
沒有聲嘶力竭,沒有委屈埋怨,甚至平靜地和往常一樣。
這樣的江攸寧是沈歲和熟悉的。
但沈歲和又不上來她哪裏變了。
“你呢?”
沈歲和問。
江攸寧閉著眼,聲音愈發平靜,“我也睡覺。”
話音剛落,她的呼吸聲溫和又勻長。
隔了很久,沈歲和閉上眼沉沉睡去,甚至響起了輕微鼾聲,江攸寧忽然睜開了眼。
外麵陰沉沉的,風仍舊在哀號。
病房裏亮著一盞昏黃的燈,光影綽綽。
她翻過身,看向沈歲和。
他很憔悴。
但江攸寧卻心疼不起來。
她的眼淚順著眼角落下來,一滴一滴,濕了枕頭。
無聲地抽噎。
隔著一米距離,她看了他很久很久。
在淚眼朦朧中,她想,有些錯誤好像該停止了。
雲出霧散,陽光灑落。
海市蜃樓終化成虛無。
—
沈歲和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江攸寧一就退了燒,兩身體便恢複如常,但他的病反反複複,燒退了又複發,往複了三四次。
整整三,吃了就吐,整個人憔悴得不成樣子。
江攸寧病剛好也沒能去上班,在醫院裏照顧他。
裴旭從臨城回來後看過他一次,但那會兒沈歲和還睡著,他將買來的東西放下,然後跟江攸寧道了聲歉。
他是真的不知道江攸寧會生病,如果知道,那案子寧可不做也不會讓沈歲和去加班。
解釋過後,江攸寧隻是淡淡了聲沒關係。
沒原諒不原諒。
她覺得原諒這種事也不輪她做。
更何況,生病這種事誰都預判不了。
時間過得很快。
1號那,滿屏的熱搜都是跨年晚會節目單,某明星節目彩排。
明星工作室買的,粉絲們自己刷的,反正連個社會新聞都沒有,都被娛樂圈霸占了。
而醫院也變得熱鬧起來,沈歲和便是在這一出院的。
他非常不喜歡醫院的氛圍,如果不是因為身體不允許,他8號就想出院,但醫生又讓他在醫院觀察了兩,在1號才給他辦了出院手續。
回家路上,江攸寧開車。
沈歲和第一次坐了女司機的副駕駛。
江攸寧的車技也還算不錯,但旁邊坐著沈歲和,她總覺著有點忐忑。
莫名其妙地。
比當初考駕照的時候,駕校教練坐在她身側還可怕。
車子駛過春禾路,拐入晨熙路,路過這座城市唯一的玻璃棧道。
兩側的風景不斷倒退,江攸寧的車速在這條路上算作清流。
車速很慢,不斷被後邊的車子超越。
“緊張?”
沈歲和問。
江攸寧搖頭,“沒有。”
“那你腿為什麼在抖?”
江攸寧:“……”
“沒人坐過你副駕?”
沈歲和問。
“有。”
江攸寧:“路童辛語,還有我哥都坐過。”
“那你緊張什麼?”
沈歲和:“照常開,這條路限速80,不是40。”
江攸寧:“……”
她掛了檔,徑直往前衝。
就像跟沈歲和較勁兒似的,在超速與不超速的邊緣徘徊。
在這條路上,她也變得風馳電掣,連著超了三輛車。
沈歲和噙著笑,調侃道:“看不出來,你開車挺野啊。”
“還行。”
江攸寧一臉淡定,又超了一輛,“也就一般。”
—
蕪盛的物業文化建設做得比君萊要好。
他們上樓以後發現家門口擺著兩盆花,一盆綠蘿,一盆多肉,都是物業送過來的。
江攸寧開門,沈歲和搬著東西進屋。
家裏四五沒住人,一打開門,塵灰伴著黴味撲鼻而來。
江攸寧幹脆沒關門,順帶去把窗戶全都打開,想要走走家裏的味道。
她去了廚房,料理台上有放了好幾的羊肉。
那晚上,她把冰箱裏凍的羊肉拿出來解凍,打算第二包羊肉餃子。
但第二去了醫院,之後再也沒想起來這一茬。
羊肉在外邊放著,臭不可聞。
她把東西扔到垃圾桶裏,然後把料理台擦幹淨。
打開冰箱,又是一股黴味。
有些菜放的時間太久,已經壞在了冰箱裏。
她拿出來全都扔掉,基本上也就相當於拿了大半出來,最後看著沒剩多少東西的冰箱,她幹脆把所有的東西都拿了出來。
這裏的冰箱是四開門的,空間大,放得東西也多。
在這一點上,江攸寧隨了慕曦。
隻要有空間,她一定會把所有的空間填滿,不然總覺得吃虧了似的。
所以,她家的冰箱常年滿滿當當。
冷凍櫃裏還有去年路童從四川帶回來的臘腸,還有辛語從國外帶回來的冷凍食物,各種各樣的東西很多,她們一直都沒吃。
有一些甚至已經過了保質期。
上次搬家直接是連冰箱一起搬過來的,需要收拾的東西太多了,冰箱就沒被列入收拾範疇。
現在江攸寧看著冰箱裏的東西,幹脆一個個拿起來研究,該扔的扔,該吃的吃,她換了個整理方法,重新分門別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