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回到十三所,發現老巢還沒有被占,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著三個人,其他兩個都不在,她回到房間蒙著被子大睡特睡,緊著白天補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覺醒來,睜眼看到門前掛的藏藍色棉布簾子在晃,過了一會兒,由簾子旁邊探進來一顆腦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記閂門了。
那顆腦袋看到田七醒了,齜牙一樂:“狗小子!”
田七趕緊下床把他請了進來,嘴裏說道:“師父!今兒刮的是什麼風,怎麼把您給吹來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嗎?”
“我出來辦差,正好過來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攙扶著進來坐下,田七趕緊給他倒茶,他說道,“你別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工夫,咱們爺倆說會兒話。”
來的這人叫丁誌,是田七打一進宮就跟的師父。丁誌原名叫丁誌遠,後來當了太監,覺著這名字聽起來頗諷刺,不管誌向多遠大也還是個太監,於是他幹脆改了名叫丁誌。
丁誌現在是禦用監的少監,從四品,離太監隻有一步之遙。
“太監”是宦官們的俗稱,在宮中也是官職名,宦官做到頭兒了,就是太監,正四品。
內官們雖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門統領,各有各的級別和職責,卻也經常兼著後妃身邊的差使,原本的職責反倒退了後,誰讓妃子身邊賞賜夠厚呢。當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錢,沒錢的那些自然沒人上趕著去,隻能由內官監來指派。田七和丁誌都是一身兼二職,更厲害的,像盛安懷,一人兼數職。
丁誌現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還要大兩歲,模樣不是最出挑的,年紀也大了,所以改走賢德路線,雖膝下無出,皇上卻還記得她,每一兩個月總要去她那裏轉轉。
田七使喚一個小太監拎來一壺熱水,現沏了茶端給丁誌。
丁誌把茶蓋掀開一看,淺碧色的茶湯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著一簇茶葉,已經被泡得舒展開來,葉片飽滿豐厚,碧綠如鮮。他閉眼深吸一口氣,馨香撲麵,登時精神一振。
“廬山雲霧,”丁誌睜開眼睛,“這個好!你小子就是個金耙子,什麼好東西都不會落下,這又是從哪兒弄來的?”
田七撓了撓頭,笑道:“還不是沒了的昭儀主子賞的,我知道您好這個,早想拿給您,可惜趕上昭儀主子出事,我一時忘了。”
丁誌掀著茶蓋緩緩地劃著茶碗,輕輕地吹著氣,還沉浸在雲霧茶帶來的清爽怡人的感覺中,隨口應道:“看來你在宋昭儀那裏混得不錯。”
“不錯是不錯,可惜好景不長。”田七失落答道。
丁誌聞言,放下茶碗,勸她道:“要我說,你也不必氣餒,這個死了,還有下一個呢,後宮裏總會有得誌的,你小子會來事兒,有前途,隻要搭上條好船,站穩了腳跟,總會有出頭之日。”
田七搖了搖頭:“我的好師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條船,哪條船翻。”說著,朝丁誌比了三根手指頭,“三個了,說實話,我真有點心灰意冷。”
丁誌回想了一下,確實如此,他頓時同情起田七來,開始給她出餿主意:“要不你測測八字去?禦膳房的老劉好像會測這個,你去試試?”
“別提了,我早去過了,他說我八字兒太硬,克主。”
“那怎麼辦?”丁誌也為這個徒弟著急,“有沒有破解的法子?”
“沒事兒,”田七搖了搖頭,“其實老劉的話也不靠譜,他還說我是娘娘命呢。”
丁誌聽罷嘿嘿笑起來:“這家夥還真敢胡謅。要是個宮女也還罷了,你這賣相興許真能混個小主子當當。”
說到宮女,丁誌的話題開始往歪路上帶。哪個宮女好看,哪個宮女好上手,如數家珍。田七聽得頭皮發麻,幹脆告訴丁誌她昨天衝撞了皇上,被罰打更。
丁誌果然驚訝地問道:“怎麼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對丁誌說了,隱去擦鼻涕的環節,隻說自己光顧著哭沒看到皇上。
丁誌再次對她發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會兒,接著要走。田七把那包廬山雲霧包了一半給丁誌,把這師父哄得臉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師父,田七也睡不著了,下午在床上發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飯,去更鼓房上值了。
三更時分站在門樓上向四處望,就感覺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遠處掛著燈籠,在夤夜中散發著團團幽光,像是岸邊的燈塔,也像是海霧中窺視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是嚇的,是凍的。半夜正是人元氣弱的時候,她還站在高處吹冷風。涼風順著肚臍灌進肚子裏,她覺得五髒六腑像是被涼水泡了一遍,別提多難受了。
皇城內外,千家萬戶都睡了,隻有倒黴催的如她,才會大半夜地爬上門樓,就為敲幾下梆子。
打完這一更,田七仰頭望了望天。繁星漫天,銀月如鉤。湛藍的天空像個倒扣的霽藍釉大飯碗,碗內沾著星星點點的白飯粒。
她餓了。夜晚熬夜就容易餓,她早該想到這一點的,可惜出來的時候匆忙,沒帶吃的。
她想起曾經讀到“寒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的詩句,當時覺得妙不可言,現在看來,這個人勢必要吃飽飯再去倚樓,否則苦不堪言。
田七歎了口氣,摸著肚子下了門樓,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時,看到一個瘦弱的太監正捂著棉被歪著,睡得香甜。田七氣不打一處來,朝他身上踢了兩腳,複又坐在他旁邊,扯過被子蓋住腿。
田七用腦袋輕輕向後磕著牆壁,心想,明兒一定早點來。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監們是怎麼了,一個個安分守己得很,更鼓房裏受處罰的太監隻有兩個,另有一個負責監督他們。田七雖緊趕著來,卻晚了一步,讓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來後到,於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後半夜。
因為白天睡了會兒,所以田七不怎麼困,好容易熬到半夜困倦,剛睡著,就被叫醒了:該她打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