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早就信了,”方俊坐下來,火光映著他古銅色的臉和漆黑的眸子,他的眼睛已經不複那萬年不變的平和,染上了一絲悲傷,他說道,“你剛才沒告訴他們咱們去哪裏,你怕他們跟皇上透露。你心裏已經懷疑皇上了。”
“胡說,你也是直言司的人,我怎麼沒瞞著你?”
方俊一愣,說:“我……我不會背叛你。”
季昭不知道話題怎麼拐到這裏來,她盯著方俊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我……”
“告訴我。”
“不、不能說。”
“你不是說不會背叛我嗎?”
方俊低頭想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她,說道:“前一段時間,我在直言司參與了一係列追殺。宋海有一個名單,名單上的所有人一律滅口,一個不留。”
季昭聽到這裏,已經隱隱猜到了他的意思。
“我沒看到過那個名單,宋海對我有顧忌,他不會讓我知道那些。一般是他讓我殺誰,我便去殺誰。不過我之前殺過的幾個人,有兩個似曾相識,就是……曾經與他們交過手,我不是很確定,”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季昭一眼,“就是在八年前,那個破廟裏。之後我開始懷疑皇上在追殺的正是那些人,今天遇到此事,看來我猜得沒錯。”
季昭還是不願相信。她現在說不出辯駁的話,隻顧搖頭。
方俊很理解她,未婚夫突然變成殺父仇人,哪一個女孩子都難以接受這種事。可是方俊又不忍心看著她被蒙在鼓裏,嫁給自己的殺父仇人。
兩人再也無話。外麵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山風的怒吼聲更大,一些山風灌進來,火焰被吹得搖搖晃晃的,像是跳動的舌頭。季昭的腦子亂糟糟的,她像是要被迫接受某種真相,但她的感情在負隅頑抗,堅決拒絕。她低頭看著她父母的遺骸,他們並肩躺在一起,腦袋麵向她,黑黢黢的眼洞深不見底,像是要把她吸進去,與他們一起長眠。
她竟然覺得那樣也挺不錯。
鄭少封來得很快。雖然夜裏的雪路不好走,但他不好意思讓倆大活人守著一堆骨頭過夜,何況其中還有個嬌滴滴的姑娘。侍衛們帶夠了屍袋,連夜把屍骨運下山去。
季昭當晚睡得迷迷糊糊的,做了一夜的夢,次日起床便帶人在附近尋找合適的棺木。找了兩三天,其他死者的棺材都找好了。她父母的棺槨倒不用找,紀衡已經提前讓人帶著來遼東了,是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槨。季昭之前還為他的體貼而感動,現在真不敢去想這感動裏有多少讓人不寒而栗的成分。
不過……她心想,倘若他真的知道底細,並且確定她能找到父母的屍骨,那麼他必然會派人來假扮向導,把她引向那個地方。
但是她沒有遇到這樣一個人。
那意思是不是說他並不知曉,他被冤枉了?
季昭又找到了為紀衡辯護的理由。她決定不把這理由跟方俊分享,以防他又找到辦法反駁她。
裝殮完畢之後,他們護送著這批棺槨回到京城。方俊試著聯係他這幫短命弟兄的親人,也好早日讓他們入土為安。季昭回到京城則純粹是路過,她想早一些扶柩歸葬。
但有些事情她還是希望聽紀衡親口解釋一下,這樣她才能夠安心。
一行人快馬加鞭地趕路,比原定的行程早一日抵達。季昭不等別人向皇上稟報,自己先進了宮。
她有出入紫禁城的牌子,且她的身份許多人都知曉一些,因此這一路暢行無阻地來到乾清宮,也沒有人阻攔。
盛安懷看到季昭,很是驚喜。季昭問道:“皇上可否在書房?”
“在,不過皇上在聽宋海回報事情,季姑娘不如再等一下?”盛安懷現在對季昭說話越來越客氣了。
季昭莫名其妙地就從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她獨自走向書房。
盛安懷知道她是未來的皇後,這會兒她風塵仆仆地歸來,一回來就要迫不及待地要見皇上,然後還要故意打斷皇上的正事好和他撒個嬌……這一切看起來都挺正常,於是盛安懷沒有阻攔他們小兩口搞這種情調。他知道季昭是個可靠的人,不會隨便亂來。
季昭輕手輕腳地走到書房門口,貼著門縫聽裏麵的聲音。
“皇上,微臣派去遼東幫助季姑娘尋找遺骨的人都沒有回來,另兩個看守屍骨的人也不知所終……他們可能已經遭遇不測。”這是宋海的聲音。
季昭聽到這裏,腦子已經嗡的一聲,像是被一個悶錘砸下來。她辛辛苦苦找的理由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擊破了。
“還有誰會從中作梗?”紀衡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微臣不知……皇上,季姑娘會不會已經知道了此事?”
“不可能,”紀衡斬釘截鐵道,“其他知道此事的不是已經都死了?”
“是,微臣可以項上人頭擔保,絕無漏網之魚。可是方俊……”
“方俊會說出去?”
“不、應該不會。”
“盯緊了他,別讓他再靠近阿昭。倘若他有一絲懷疑的苗頭,格殺勿論。”
“遵旨。”
“務必查清楚到底是誰在插手此事……很可能是寧王。”
“微臣領命。”
季昭沒敢再聽下去,她又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出去的時候臉色慘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盛安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覺得她大概是被皇上罵了。不過皇上沒問,他也就沒說此事。
當一個治下威嚴的皇帝就這一點不好,他不問,就沒人敢嘴碎。於是乾清宮不少人都看到季昭來了,偏偏紀衡一點兒不知。他得知季昭已經回來,還是那撥侍衛頭領找他複命之時。
其實紀衡心中已經感覺不妙了,因為他派出去的人沒有回來複命,但季昭依然找對了地方。若是那人做完事才被殺的還好說,可若是季昭被旁的人道出真相……而且中途出現的那個死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他派出去的人嗎?
此事發展得超出他的預料,透著許多詭異之處,他現在十分後悔沒跟過去,隻是聽人轉述,並不能透徹地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