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目下第一不可離開現在,第二還應執著現在。我們應該深入現在的裏麵,用兩隻手撳牢它,愈牢愈好!已往的人生如何的美好,或如何的乏味而可憎;已往的我生如何的可珍惜,或如何的可厭棄,“現在”都可不必去管它,因為過去的已“過去”了。——孔子豈不說:“往者不可諫”麼?將來的人生與我生,也應作如是觀;無論是有望,是無望,是絕望,都還是未來的事,何必空空地操心呢?要曉得“現在”是最容易明白的;“現在”雖不是最好,卻是最可努力的地方,就是我們最能管的地方。因為是最能管的,所以是最可愛的。古爾孟曾以葡萄喻人生:說早晨還酸,傍晚又太熟了,最可口的是正午時摘下的。這正午的一刹那,是最可愛的一刹那,便是現在。事情已過,追想是無用的;事情未來,預想也是無用的;隻有在事情正來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捉它,發展它,改正它,補充它:使它健全、諧和,成為完滿的一段落、一曆程。曆程的滿足,給我們相當的歡喜。譬如我來此演講,在講的一刹那,我隻專心致誌地講;決不想及演講以前吃飯、看書等事,也不想及演講以後發表講稿、毀譽等事。——我說我所愛說的,說一句是一句,都是我心裏的話。我說完一句時,心裏便輕鬆了一些,這就是相當的快樂了。這種曆程的滿足,便是我所謂“我生相當的意義與價值”,便是“我們所能體會的刹那間的人生”。無論您對於全人生有如何的見解,這刹那間的意義與價值總是不可埋沒的。您若說人生如電光泡影,則刹那便是光的一閃,影的一現。這光影雖是暫時的存在,但是有不是無,是實在不是空虛;這一閃一現便是實現,也便是發展——也便是曆程的滿足。您若說人生是不朽的,刹那的生當然也是不朽的。您若說人生向著死之路,那麼,未死前的一刹那總是生,總值得好好地體會一番的;何況未死前還有無量數的刹那呢?您若說人生是無限的,好,刹那也可說是無限的。無論怎樣說,刹那總是有的,總是真的;刹那間好好的生總可以體會的。好了,不要思前想後的了,耽誤了“現在”,又是後來惋惜的資料,向誰去追索呀?你們“正在”做什麼,就盡力做什麼吧;最好的是-ing,可寶貴的-ing呀!你們要努力滿足“此時此地此我”!——這叫做“三此”,又叫做刹那。

言盡於此,相信我的,不想再想,趕快去做你今晚的事吧;不相信的,也不要再想,趕快去做你今晚的事吧!

(選自陳平原主編,淩雲嵐考釋《朱自清:文學的標準與尺度》,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07。)

我們目下第一不可離開現在,第二還應執著現在。我們應該深入現在的裏麵,用兩隻手撳牢它,愈牢愈好!已往的人生如何的美好,或如何的乏味而可憎;已往的我生如何的可珍惜,或如何的可厭棄,“現在”都可不必去管它,因為過去的已“過去”了。——孔子豈不說:“往者不可諫”麼?將來的人生與我生,也應作如是觀;無論是有望,是無望,是絕望,都還是未來的事,何必空空地操心呢?要曉得“現在”是最容易明白的;“現在”雖不是最好,卻是最可努力的地方,就是我們最能管的地方。因為是最能管的,所以是最可愛的。古爾孟曾以葡萄喻人生:說早晨還酸,傍晚又太熟了,最可口的是正午時摘下的。這正午的一刹那,是最可愛的一刹那,便是現在。事情已過,追想是無用的;事情未來,預想也是無用的;隻有在事情正來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捉它,發展它,改正它,補充它:使它健全、諧和,成為完滿的一段落、一曆程。曆程的滿足,給我們相當的歡喜。譬如我來此演講,在講的一刹那,我隻專心致誌地講;決不想及演講以前吃飯、看書等事,也不想及演講以後發表講稿、毀譽等事。——我說我所愛說的,說一句是一句,都是我心裏的話。我說完一句時,心裏便輕鬆了一些,這就是相當的快樂了。這種曆程的滿足,便是我所謂“我生相當的意義與價值”,便是“我們所能體會的刹那間的人生”。無論您對於全人生有如何的見解,這刹那間的意義與價值總是不可埋沒的。您若說人生如電光泡影,則刹那便是光的一閃,影的一現。這光影雖是暫時的存在,但是有不是無,是實在不是空虛;這一閃一現便是實現,也便是發展——也便是曆程的滿足。您若說人生是不朽的,刹那的生當然也是不朽的。您若說人生向著死之路,那麼,未死前的一刹那總是生,總值得好好地體會一番的;何況未死前還有無量數的刹那呢?您若說人生是無限的,好,刹那也可說是無限的。無論怎樣說,刹那總是有的,總是真的;刹那間好好的生總可以體會的。好了,不要思前想後的了,耽誤了“現在”,又是後來惋惜的資料,向誰去追索呀?你們“正在”做什麼,就盡力做什麼吧;最好的是-ing,可寶貴的-ing呀!你們要努力滿足“此時此地此我”!——這叫做“三此”,又叫做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