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覺得大柳樹也在微微發顫,並瞧見那些枝條像注滿了力量,像鋼絲一樣斜橫在空中。她有種預感,這裏將發生神奇的現象。神態宛如一個軍師的喜鵲,使她更加深了這種預感。

第二天清晨,不知是誰第一個大聲驚叫起來:“你們看呀,那樹!”

簡直不得了!僅僅一夜,那大柳樹的樹冠蔓延開來,幾乎遮天蔽日!村裏人都擁出來觀望,覺得那枝頭仿佛如決堤的大水的水頭,還在往前“唰唰”遊動。天空下這片綠色的浮雲,把它身邊的一塊稻田嚴嚴實實地覆蓋了。

那是秀秀舅舅家的稻田。

陽光、雨露都被樹冠遮住,而此時的秧苗正急切地需要它們的照耀和滋潤。

眼見著,眼見著,那一片秧苗枯黃下來了。

舅舅和舅媽一人找了一根長竹竿綁上鋒利的鐮刀,爬上樹或站到地裏去,拚命地將大柳樹的樹枝割削下來。他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與大柳樹進行凶狠的作戰。

喜鵲盤旋於空中,不時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

割削下來的樹枝,被拖到遠處。陽光透過參差不齊的枝條,又照到了秧苗上。當舅舅和舅媽帶著勝利的微笑、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那三間茅屋時,大柳樹卻在夜幕下更加瘋狂地生長著。那些樹枝像一支義憤填膺又失去控製的軍隊,激蕩著,翻滾著,向前膨脹和湧動,“哢吧哢吧”的生長聲在夜空下清脆地響鬧著。

舅舅和舅媽不得不與大柳樹再次作戰。

喜鵲整日整夜不落枝頭,展翅空中,為大柳樹而高歌不息。

舅舅和舅媽終於無奈地癱坐在田埂上。他們頭發蓬亂,麵容憔悴,兩眼無神。

停頓三日,他們拿著一把大鋸、一把板斧,一臉陰沉地來到大柳樹下。

空氣中充滿冰冷的殺氣。

四周一片沉寂。

舅舅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提著板斧走過來。

柳條忽如在颶風中紛紛翻卷起來,朝舅舅沒頭沒腦地抽劈。有一些枝條三兩根擰成一股,像鞭子一樣,在空中抽得“啪啪”直響。

舅舅揮舞板斧,發瘋似的劈殺,隻見柳條“嘩嘩”掉在地上。

喜鵲從空中斜劈而下,狠狠打擊舅舅的腦袋。此時此刻,它完全不像喜鵲,而像一隻凶鷹,一隻惡鷲。

板斧的長柄打到了喜鵲的身上。

一團羽毛在空中飄飛。

舅舅逼近大柳樹,一斧頭砍進了樹幹。

村裏有人匆匆跑來告訴舅舅:“秀秀舉著一個火把,說你如不停手,她就燒掉房子!”

舅舅抬頭望去,隻見秀秀高舉火把站在茅屋前的石磨上。

板斧掉在地上……

天下起大雨。

挨了舅舅耳光的秀秀,嘴角流出一縷殷紅的血。仰臉望著大柳樹,她覺得它這幾年衰老了許多。

不知是雨珠還是淚珠,從樹葉上紛紛落下,洗去了她嘴角的血跡,淋濕了她的全身……

秀秀的書讀得越發出色。小學跳了兩級,初中和高中又各跳了一級。身體瘦弱的她宛如一條小魚,甩著尾巴,越過一群又一群同伴,當她讀到高三時,她的頭才與班上同學的肩齊。在同學堆裏,她的眼睛裏老帶著一種迷惑和略帶驚慌的神色。

這是六月的一個傍晚。

秀秀帶著惶惑和緊張,來到大柳樹下。第二天她就要參加高考。她對這件事的含義很模糊。它到底意味著什麼,僅僅十五歲的秀秀很難深入地去思考。她隻感覺到自己很渺小無力,心裏有點害怕。此時此刻,她必須要偎依在大柳樹的身旁。多少年就是這樣,每當她感到憂傷、恐慌或對事情難以作出判斷時,她就來到大柳樹身旁。

她似乎感覺到大柳樹在對她說:“秀秀,今夜你就宿在這裏吧。”

夜色從蒼茫的田野上,慢慢地湧過來了。

一輪無限皎潔的月亮,從東麵大河裏升上來了。

秀秀爬上樹,那裏有一個大樹椏,如同張開的大手。秀秀常躺在這裏看書和睡覺。

秀秀立即平靜下來。

平原的夏夜是迷人的。一望無際的稻田,在月光下泛著漣漪。一條條水渠,銀蛇一樣閃爍不定。稻葉摩挲,天空下到處是神秘而柔和的絮語。池塘裏的青蛙,很清脆地響著蛙鼓。極遠的地方,有一聲半聲野雞含糊不清的叫聲,將夏夜襯托得格外恬靜。

秀秀聞著經露珠濕潤後的樹木花草散發出的植物清香,心情安恬而優雅地望著星空。天好藍好藍喲!秀秀第一回這麼仔細地觀察天空。原來它是這樣的清明和高遠。星星像被打磨過一般,一顆顆是那樣明亮地閃耀著。夜間的雲朵才是最令人神往的,它像一葉夢中的白帆,在向前飄移。它把秀秀的想象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秀秀側過身子,把臉頰靠在樹上。

不知為什麼,她像嬰兒一樣蜷起身子,靜靜地哭起來。

喜鵲沐浴著月光,立在枝頭,像一個預言者。

秀秀上大學之後,大柳樹一日一日地衰老起來,成了老柳樹。它的樹皮越來越粗糙,柳條也越來越稀疏。在一次颶風中,它歪倒了,向前傾著身子,如同駝背老人在眺望漫漫大路的盡頭。

秀秀走後的第四個年頭的秋天的一個深夜,全村人聽到一個從未聽到過的炸雷。那雷似乎要把天和地都擊成碎片,房屋被震得亂顫。第二天早上,人們看到,老柳樹幾乎被雷劈去大半,露著白生生的茬口,很淒慘地豎在地頭,唯一的一根樹枝上,那隻喜鵲還忠貞不渝地護著它。

它就這樣頑強地活著:每年春天,除了那一根樹枝長出綠葉外,在殘軀上,還直接冒出幾朵綠芽。黃昏裏,它在西天的反光中,其形猶如一頭仰天長望的母獅。

這生命是難以熄滅的,因為它在等待自己的秀秀……

黃昏裏來的馬車就一直停在路邊。

秀秀就一直守護在老殘的柳樹跟前。

當年,她坐了兩天長途汽車,又坐了三天三夜火車,到了她的大學。讀完四年書,本想回來看看大柳樹,無奈大洋彼岸的那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規定的她的入學時間,根本容不得她實施這一計劃,隻好一路哭著飛渡重洋,去了異國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