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歲之前,磨子基本上整天跟著吳貴。吳貴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吳貴每天都會喝醉,倒下時,磨子照樣玩他的,但並不走遠,就在距離吳貴十幾米的範圍裏玩。有時也會走遠,但一旦自己覺察到走遠了,就驚著了一般,會立即跑回來。

長到四五歲時,磨子再也不滿足跟著吳貴,早上一醒來,就往村裏跑。

吳貴的屋子在村子後麵,離村子有一小段路,因為他養著一群羊,羊的氣味很騷,難聞得很,村裏人很討厭這種氣味,吳貴隻好帶著他的羊,在距離村子有一段路的地方住著。

村裏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孩子。

磨子很想與他們玩,可是那些孩子總不願意與他一起玩。在他們眼裏,磨子好像不是他們村裏的孩子。他身上總有一股羊騷味,十幾米遠就能聞到。聞到了,就會皺起鼻子,或者幹脆當著磨子的麵,用手捏著自己的鼻子,把厭惡直接而明了地寫在臉上。還有,他們都知道他爸爸是個酒鬼。吳貴走過來了,他們不說“吳貴來了”,而說“酒鬼來了”。對於青羊村的孩子們而言,看到吳貴喝醉了倒在地上的情景,簡直就是家常便飯。看他倒在路邊或倒在隨便一個什麼地方,他們甚至沒有半點兒驚訝,看也不看地就走開了。

村裏的大人都用冷淡的目光看吳貴,而看磨子時,目光裏也有點兒冷淡。

大人們的目光,孩子們都看到了。

他們總是做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遊戲,磨子很想參與,可是孩子們都沒有讓他參與的意思,磨子隻好在一旁呆看著。此後的許多年裏 ,磨子總是這樣:在一旁呆看著。

孩子們玩得興奮時,會又蹦又跳,還大呼小叫。

磨子有時也會跟在他們屁股後麵,又蹦又跳,大呼小叫。

孩子們側過臉來看他,覺得他很奇怪:你又沒有參加我們的遊戲!

像得到了統一命令似的,孩子們都不蹦不跳,不呼不叫了。可磨子卻還在又蹦又跳,又呼又叫,仿佛就他一個人沒有得到停止的命令。他終於覺察到孩子們已不蹦不跳,不喊不叫了,這才停下來——不是立即停下來,就像一團燒到最後的火,慢慢地熄滅。

孩子們“呼”地如旋風一般,又轉到別處去玩了。

留下磨子獨自一人站在那裏。他用手不住地撓著腮幫子,看著孩子們蜂群一般遠去。然後,他蹲在地上,看著搬家的螞蟻們。小家夥們用嘴銜著什麼白色的東西,匆匆忙忙地爬行著,很有趣。

遠處,傳來孩子們快樂的叫喊聲。

沒過一會兒,他又站起來,蹦跳著,喊叫著,追孩子們去了……

磨子在這個世界上,好像是多餘的,處處。

即使孩子們不是存心不要他,也常常多出他一個。比如分撥打仗,一邊十個人,兩邊二十個人。現在加上磨子,一共是二十一個人,磨子自然就是多餘的那一個。

那次,村裏用船送一群孩子去鎮上看電影,孩子們爭先恐後地往船上爬,駕船的大人一看船吃水的情況,說:“不能再上人了,上一個都不行。”而那時站在岸上的,還剩一個孩子——磨子。磨子要往船上爬,那大人大聲地阻止著:“不行了不行了,隻要再爬上來一個,船立馬就要沉掉!”看那樣子,這事是真的,不像是那個大人存心不讓磨子上船 。磨子隻好站在碼頭上。船以一副很危險的樣子,緩緩地走了。磨子一人在岸上跑著。那大人心裏有點兒不過意,很想將船靠到岸上,讓磨子上來,但看了看一船的孩子都緊張著臉,隻好對磨子叫道:“磨子,真的不能讓你上來,水眼見著就要漫進船艙了。”

磨子上學了。

教室裏放著二十張課桌。

兩個人一張課桌。

誰和誰一張課桌呢?

老師采取了孩子們自己組合與老師分配相結合的方式。

最後發現全班有四十一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沒有課桌。

孩子們都坐定了,磨子卻還站在那兒。

老師想讓磨子與其中兩個孩子擠一擠,但孩子們都不願意。那課桌也確實太小了一點兒,三個人合用一張,不免有點兒緊張,沒辦法,老師領著磨子去找林校長。

學校是個窮學校,不能單為磨子專門去買一張或做一張課桌,但林校長是一個有辦法的校長。他對磨子說:“林校長給磨子單獨做張桌子。”

林校長親自動手,用磚頭和水泥給磨子在教室的最後麵砌了一張課桌。林校長為了讓桌麵光滑一些,抹上水泥之後,找來了幾塊碎碗片,像熨衣服一樣,在沒有幹的水泥上非常細致地抹著。林校長一邊抹,一邊對磨子說:“磨子呀,你的這張課桌,比他們的任何一張課桌都結實。”

教室的最後麵,就一張課桌,是磨子的,並且由始至終都是磨子的。

夏天。

青羊村的孩子們終於又可以玩他們最喜歡玩的遊戲了:魚鷹抓魚。

人分兩撥,一撥為魚鷹,一撥為魚。魚鷹若是抓不到魚,角色就掉個個兒,魚成了魚鷹,而魚鷹則成了被抓的魚。

磨子很想參加,無論是讓他當魚鷹還是魚,他都願意。可是,孩子們依然沒有這個意思。

公路邊是一條河,水是從東邊的山溝裏流出來的,流到西邊山溝裏去了。流到青羊村時,水麵變得開闊起來,水流也不再湍急。這是孩子們的河。尤其是在夏天,他們喜歡整天泡在河裏,玩各種各樣的與河水有關的遊戲。即使不玩遊戲,光在這清涼的水裏泡著,也已經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了。

玩魚鷹抓魚的遊戲,很緊張,很刺激。魚在那兒,魚鷹就追過去,或一隻,或幾隻。那魚有弱有強,弱的,三下兩下就被魚鷹抓住了,強的,還會挑釁魚鷹:“來呀!抓我呀!”魚鷹猛地遊過去時,魚卻不慌不忙地潛到水中。魚鷹判斷著魚露出水麵的地方,可是,十有八九,判斷是不準確的。以為是在東麵露頭,趕緊遊過去等著,但結果發現,魚從西邊露出了濕淋淋的腦袋。有時,既沒有在東麵露頭,也沒有在西邊露頭,那魚則是潛入深水,根本沒有往別處潛去,估摸著魚鷹遊遠了,又從原地冒出來。也有不上當的魚鷹,就在原處浮著,那魚剛一露出水麵,就被死死地揪住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