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號就號吧,號也號不死!”
奶奶搖了搖頭:“我就怕她號呢!她號得你心發慌。那可憐勁,讓人吃不消。”
“狠狠心。”
“我就怕狠不下心。”
“這份活是份好活。”媽媽說,“我舍不得丟了。”
奶奶說:“那你就去吧,我哄她。她也該離得開你了,總不能到該找婆家了,還傍著你吧?”
媽媽笑了起來:“世上少有。”
媽媽在珍珍麵前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發現珍珍的眼睛深處閃動著疑惑。媽媽已試驗過許多次了:隻要她一有出門的心思,珍珍馬上就會感覺到,結果是,幾乎沒有一次能夠順利擺脫掉她的。
上床睡覺之前,珍珍一直緊緊地跟在媽媽的身後,仿佛媽媽馬上就要出門似的。
上床睡下之後,珍珍一直摟著媽媽的脖子,遲遲沒有入睡。夜裏,還驚醒了幾回。醒來時,更緊地摟著媽媽的脖子,要過很長時間,雙手才慢慢地鬆開。
天剛亮,媽媽開始小心翼翼地將壓在珍珍脖子底下的胳膊抽出,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媽媽要趁珍珍還在熟睡的時候上路,去油麻地。
奶奶起得更早。今天,她要和媽媽密切配合,保證媽媽能夠順利上路。奶奶已做好一切準備,最糟糕的情形也都想到了。
媽媽很快完成了上路之前的一切事情,躡手躡腳地走到臥室門口,探頭往床上看了看,見珍珍一動不動地睡著,對奶奶一笑,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媽媽立即上路。她回頭看了一眼,見路上空無一人,心情從未有過的輕鬆——在此之前,她隻要走在路上,後麵必定有個小尾巴跟著。
可是,剛走了一裏地,她就聽到了珍珍的哭喊聲,回頭一看,隻見珍珍隻穿一件小褲衩,光著身子向她跑了過來。
媽媽決心不理珍珍,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但堅持沒有多久,還是禁不住掉轉身去,朝珍珍大步走來。
這回,媽媽真的生氣了,很生氣。
珍珍一見媽媽向她走來,扭頭就往回跑。
媽媽不但沒有站住,還向珍珍大步追來。
媽媽與珍珍之間的距離在不住地縮短。
珍珍聽見了媽媽“哧嗵哧嗵”的腳步聲,撒丫子往回跑著。
媽媽還是沒有罷休。媽媽有著強烈的想狠狠揍一頓珍珍的欲望。
眼見著媽媽馬上就要一把抓住珍珍,珍珍被一塊凸起的土塊絆了一下,摔倒了,未等媽媽反應過來,她就骨碌碌地滾到了河裏。
媽媽大吃一驚,剛要準備下河去撈珍珍,隻見珍珍已經從水裏冒出,並雙手死死抓住了一叢蘆葦。媽媽熟知這裏的河灘並不陡峭,較為平緩,斷定她能自個兒爬上岸來,狠了狠心,丟下她,掉轉頭走她的路去了。
爬上岸的珍珍,並未因媽媽如此決絕的態度從而放棄跟路,依然不屈不撓地向媽媽追去。
媽媽堅持著,絕不回頭看她。
走了一陣,路過一片林子,媽媽禁不住從一棵大樹的背後回頭去看了一眼:珍珍像一隻水淋淋、亮閃閃的兔子。
那一刻,媽媽的心軟了。
奶奶抓著珍珍的衣服追趕了過來。
媽媽朝珍珍走來。
珍珍沒有掉頭逃跑,而是站在那兒,望著走過來的媽媽哭泣著。
奶奶已經跑到了珍珍身邊,一邊給她換去濕漉漉的小褲衩,一邊心疼地說:“你這個死丫頭呀!”她看了一眼媽媽,“我就去喂豬食這一會兒工夫,她下床跑了出來。也不知道,她怎麼能跑這麼快!也怪了,她怎麼就知道你往北走呢?怎麼就不往南追你呢?”
媽媽給珍珍撩了撩沾在額頭上的頭發,對她說:“跟奶奶回去吧。”
珍珍搖了搖頭。
奶奶拉了拉珍珍。
珍珍扭動著身子。
媽媽估計到今天難以讓珍珍妥協,歎息了一聲,對奶奶說:“要不,我今天還是帶上她吧。”
奶奶對珍珍說:“媽媽要幹活,你不能礙手礙腳的。”
珍珍乖巧地點了點頭。
奶奶輕輕拍了拍珍珍的後腦勺:“我這輩子,就沒有見過這種孩子!”
珍珍高高興興地跟在媽媽身後,一口氣走了八裏地,沒吭一聲。
“誰讓你跟著的呢!”媽媽在心裏說。
一天下來,快收工時,工程隊的頭兒問:“那個小女孩是誰家的?”
媽媽說:“是我的孩子。”
工程隊的頭兒說:“這工地上,是不能有孩子的。”
“我們家珍珍很聽話的。”
“聽話也不行,不耽誤活是不可能的。”他對筋疲力盡的媽媽說,“今天,你陪她上了三趟廁所;她在那邊樹下睡著了,你至少跑過去看了她兩回。還不包括你給她喝水、撓癢癢、脫衣服。我大概沒有說錯吧?還有,你看看,這工地上有推土機、攪拌機,到處都是危險,絕不是孩子能來的地方。”工程隊的頭兒看了一眼珍珍,“這小丫頭,長得倒是很體麵。”
第二天,媽媽沒有再到油麻地中學的工地上打工。再說,路也稍微遠了點兒……
4
秋天,稻子成熟了,鋪天蓋地的金黃,天空很幹淨,陽光也是金色的,天上地上,金色與金色輝映,整個世界都金光閃閃的。
珍珍家的莊稼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難說,但一定是田家灣長得最好的,沉甸甸的稻穗,狗尾巴一般藏在稻葉裏,一副不顯山露水的樣子。走過珍珍家稻田的人,看到這片稻子,都會禁不住停下腳步觀看一番,然後在嘴裏或是在心裏說一句:“這稻子長得——好!”
在遠方打工的爸爸,每個月都會將一筆錢寄回家中。
在媽媽的心中,早有了一座房子——田家灣最漂亮的房子。
媽媽雖然黑了,瘦了,但媽媽總是唱著歌,聲音不大,仿佛隻是唱給小尾巴聽的。
小尾巴聽不懂,常問:“媽媽,你唱的是什麼呀?”
媽媽忙,沒空搭理她,隻是敷衍她一句:“你長大了,就懂了。”
開鐮收割,稻子捆成捆運回打穀場,脫粒,曬幹,拿出一部分運到糧食加工廠去,將稻子變成銀光閃閃的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