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仇人05(1 / 3)

“海域”因人而異,不同的精神世界所呈現出來的“海域”也是截然不同的。

有的人豐富,有的人貧瘠;秦戈見過山地,見過海洋,見過雪山腳下安靜的城鎮,也見過密密麻麻的城市樓群裏一隻緩慢飄過的紅色氣球。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謝子京的“海域”中踏入一片廢墟。

目之所及盡是烈火燃燒之後的殘骸。枯黑的頹垣上攀爬著血紅色的藤蔓,朦朧不清的頂上,腥臭的雨水一滴滴落下來,穿過秦戈的身體,在地麵的水潭裏濺起淺薄漣漪。漣漪像肋骨一樣,一節節推出去,被冷清的月光照著,從秦戈腳底下一直往遠處蔓延。

這是一片一眼看不到邊際的廢墟,在極遙遠的地方朦朦地躍動著一片冰涼的銀光。廢墟泡在淺淺的水裏,秦戈朝前邁出一步,水中似有無數細手掌緊緊黏著他的鞋子,舉步維艱。

就像此處曾經存在著一個極其龐大的城市,它本該熱鬧非凡。但現在充斥在這片“海域”之中的,隻有沉寂無聲的死亡。

秦戈走不了了。被燒得碳化的橫梁擋在他的麵前,他想從橫梁底下爬過去,但水裏盡是鋒利的石頭。

在這廢墟之中,突兀地立著一間的房子,方方正正,平平整整。房子的四麵牆都刷成了白色,是沒有任何雜質的慘白。謝子京站在房子麵前,他身上似乎也籠罩著一層白色的光,這令他的神情變得模糊不清。

“你走不到那裏。”看到秦戈攀躍上倒塌的牆壁,朝著遠處的銀光匍匐而去,謝子京開口喊道,“白費功夫!連我都走不到。”

秦戈不相信。他咬緊牙關,朝著光亮處緩慢爬行。在廢墟中活動的不是真正的身體,他為此慶幸:廢墟之中太多摸不到的陷阱,但每一處都無法傷害他。他憋著一口氣,一直往前爬,直到隱隱察覺巡弋“海域”的時間就要到極限了,才肯停下來。

銀光仍然在遠處浮動,距離從未改變。秦戈回頭看去,謝子京和那間白色的房子已經在身後很遠。就像是在一片黑色的、凹凸不平的殘骸之中,有人放置了一個白色的立方體,又在立方體裏放置了一個人。

隻要一想到謝子京每一日都在這樣的廢墟之中穿行,讓人喘不過氣的痛楚瞬間攥緊了秦戈的心。

他往回爬,謝子京朝著他走出來幾步,大聲喊:“我警告過你了!”

秦戈的腦袋嗡嗡作響,他知道自己即將要離開這個“海域”,下一次是否還能有勇氣進來,連他自己都不敢肯定。

“你一直都呆在這裏嗎?”秦戈大喊,“謝子京!回答我!”

冷風把少年的運動服吹得鼓脹,冷雨穿過他的身體,擊打地麵。秦戈聽見謝子京揚起帶著稚氣的聲音回答自己:“是啊,我探索很久了!你信我,這裏沒有路。”

秦戈腳下一空,猝然墜落。

強烈的失重感和眩暈感讓他胃部不斷抽搐,有什麼從腹部往喉嚨上頂。

“秦戈?”

他聽見謝子京呼喚自己的名字。這是他聽慣了的聲音,帶一點點沙啞,是被尼古丁和煙草侵蝕了的嗓音。

秦戈推開他,朝著廁所衝去。他趴在馬桶邊上嘔吐,把胃裏所有的東西都吐得幹幹淨淨。眼淚不停往下流,秦戈分不清這是因為“海域”裏所看到的一切還是因為嘔吐而產生的,他伸手去拿紙巾,手指虛軟無力,連抓握這個動作都能令他肌肉顫抖。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秦戈頭暈目眩,耳朵裏嗡嗡作響。

但最讓他害怕的,是腦袋裏一點兒都找不到任何讓他振作的念頭。

死氣沉沉的抑鬱情緒占據了他的腦袋,他跪在衛生間的地麵上,開始打算把自己的腦袋伸進馬桶裏,然後按下衝水鍵。

辦不到的,太難了。那是廢墟。

那是曾經被徹底摧毀過的廢墟,他不可能修複,他的能力不足以讓它重新建立。他甚至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進入謝子京的“海域”。盧青來得對,那是被刻意掩藏起來的東西,誰都不能碰,誰都無能為力。

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秦戈轉過頭。謝子京站在衛生間門口看著他,但沒有走過來。

秦戈眼前一片朦朧,他用紙巾擦眼睛,吸了吸鼻子。他頭一回在謝子京臉上看到了畏怯的表情,像是想詢問又不敢開口。

秦戈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疼痛讓他得到了片刻清醒。要是在平時,看到自己這幅樣子,謝子京肯定已經衝進來攙扶自己了。但這次沒有。秦戈又氣,又難過,他又扯紙巾擦嘴擦臉擦鼻涕,什麼都擦完了,才轉頭撞進謝子京的懷裏。

謝子京下意識地攬著他。

“冷……”秦戈用他的衣服擦眼淚,貼在他懷裏模模糊糊地,“我快死了。”

他伸出微微發抖的手,一團混沌霧氣在他手心翻滾,片刻後竟然散了。秦戈仍不死心,死死盯著自己掌心,這回連霧氣都沒出現,隻有一絲虛弱的氣息從手臂攀爬而上,在他手裏打了個轉,立刻消失了。

“沒用的兔子……”秦戈,“它出不來。”

謝子京手臂的力量緊了緊,猶豫片刻後,終於和方才一樣,緊緊把秦戈抱在懷裏。

“不必勉強。”他貼著秦戈的耳朵,“我懂了。”

秦戈聽到他低沉的歎息,像是安心,也像是解脫。

你的“海域”一點兒也不惡心,並沒有任何不正常,我不討厭。秦戈打算仔仔細細地告訴他,好讓他徹底放心,但謝子京抱得太緊了,他話都覺得困難,幹脆把頭埋在他懷裏,也像他一樣長長歎了一口氣。

“這裏沒有路”——18歲的謝子京是這樣的。可是秦戈不信。若是曾經沒有路,他願意為謝子京開辟出一條新的,能讓他脫離廢墟的新道。方才的後悔和沮喪緩慢消失了,像退潮的海水,回到了深深的海洋裏。秦戈聽著謝子京的心跳,在一陣比一陣更強烈的眩暈感裏,產生了新的念頭。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能力的極限在哪裏。但從此刻開始,他打算為了謝子京去摸索。

“海域”裏的城市若毀滅了,他要為謝子京重造一座。

給坐在浴缸邊的秦戈洗了臉擦了手,謝子京看看浴室,又看看秦戈:“要我幫忙洗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