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崇寧城內萬籟俱寂。
隋簡薅住龐葉的衣領,漫無目的在房頂上躥來跳去,他有許多話要問龐葉,不想被人打擾。
就在此時,他看到了一座在星點燈火中高聳入雲的建築。
那恰巧是崇寧城最高的一座樓台,矗立在皇宮外,崇寧城正中央的位置,是當今聖上在二十多年前特命人晝夜不息打造的獨一無二的觀景樓,站在頂點可以直觀的俯瞰整座崇寧城的風貌,若是目力夠好,甚至能夠眺望到更遠的位置。
當然,這麼高的地方,若沒有隋簡帶著,隻憑龐葉是絕對下不去的。
雖然同樣是長青老人的徒弟,但龐葉與其他幾位師叔不同,他一門心思研究醫術,對武功並不是很執著。
偏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有本事謀劃一切,幾乎將整個江湖都攪得烏煙瘴氣。
隋簡不客氣的解開龐葉的穴道,將他丟在一邊,稍微調整下呼吸,冷冷道:“龐師叔如此殫精竭慮,恐怕不僅是想要我的命這麼簡單。”
他眼簾半闔,從至高處俯瞰整座崇寧城,萬家燈火映入他漆黑的瞳孔,站在這個位置,仿佛真的可以源源不斷給人提供無所不能的勇氣和力量。
“你是想讓整個無妄宗,甚至整個江湖,來給師祖陪葬,是麼。”
龐葉捂住脖子低低嗆咳兩聲,施施然站起身,伸手為自己整理衣襟,保證好自己的風度後,這才歎口氣道:“你隻說對了一半。”
“不僅是無妄宗和江湖,我還要讓躺在皇宮裏的那位,給我師父陪葬。”
隋簡驀地從這句話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刻骨寒意。
龐葉走到隋簡身邊,垂眸睥睨腳下的崇寧城,閑聊一般開口道:“你知道這地方叫什麼嗎?”
隋簡不作聲,龐葉也不覺得尷尬,他仿佛隻是隨口打開一個話匣子,並不是真的想讓隋簡回答。
龐葉自問自答道:“這座前所未有的高塔名為觸月,是二十多年前,皇帝特地為一個求而不得的人打造的,算是他癡情的證據,你猜猜那個人是誰?”
一陣冷風吹過,隋簡的聲音被風聲刮得有些飄忽,他晦澀開口道:“總不能是師祖吧。”
龐葉轉過頭看他一眼,被他的話逗得吃吃的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都加深了幾分。
此刻他們仿佛不是站在高處不勝寒的觸月樓,而是在無妄宗,龐葉的百草居裏,師叔心血來潮給師侄講一個久遠的故事。
趴在危險的防護欄邊,龐葉漸漸止住笑聲,低歎道:“若真是你師祖,這片江山可早就易主了,還用得著等到現在?”
他斜睨隋簡,雲淡風輕道:“是你那位小朋友的親娘,祝錦雲。”
隋簡的瞳孔劇縮一下。
與祝麟在一起的時光裏,隋簡從未聽到過他提及自己的娘親,但對於當年江湖上第一美人的大名,他多少還是聽說過一些。
傳聞當年祝錦雲年芳十六,上祝府提親的人就已經能一路排到皇城腳下了,雖然未曾親眼瞧見過,但單看祝麟就知道,傳聞絕不是誇張。
更不用說祝麟體內隻流淌了一半祝錦雲的血液。
當年皇帝癡心祝錦雲的結局已經寄托在這座觸月樓中了,隋簡蹙眉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龐葉搖頭晃腦,拖長聲音道:“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一開始燭龍教不是魔教麼?”
隋簡安靜地點點頭。
“那時候燭龍教還不是燭龍教,叫燭龍山莊,也算是個正統的江湖門派,後來萬征琮那傻小子死纏爛打追到了祝錦雲,自然遭到某些人的嫉妒。”
“生在皇城的人與生在江湖的人從根本上就是不同的,江湖人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好歹灑脫,可他是誰,他是皇帝,在他眼裏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何況一個女子。”
隋簡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刻薄的想,皇帝又如何,不過是個沒本事追人又剛愎自用的家夥。
龐葉嘴角挑起一個譏誚的弧度,輕聲道:“當他站在觸月樓之巔的時候,腦子裏都想了些什麼呢?”
隋簡偏過頭覷一眼腳下的萬家燈火,隱約能猜到幾分。
你瞧這片景色,多麼興旺輝煌。
這座欣欣向榮的崇寧城是我的,繁榮昌盛的元武國是我的,百姓子民是我的,整個天下都是我的。
我手握無與倫比的權力,將他們統統踩在腳下,一人之上萬人之下!
可我竟連個女人都得不到。
既然得不到,不如幹脆毀了罷。
皇帝最開始建這座觸月樓時可能沒想那麼多,可當他踏足頂點,可以眺望到更遠的地方,他突然就不甘心了。
龐葉接著道:“他派人偷偷潛入江湖,找到與燭龍山莊有私仇的那些門派,威逼也好,利誘也罷,終是挑唆得他們到燭龍山莊鬧事,活生生逼死了萬老莊主。”
這手段何其眼熟。
龐葉唏噓道:“從那以後,世上再沒有燭龍山莊,卻多了個名為燭龍教的魔教。”
聽到這裏,隋簡手下的力道沒控製住,他掌下那片防護欄瞬間碎成齏粉。
龐葉仿佛沒看見一樣,無知無覺的繼續道:“無相功想必你也見識過,萬征琮為了給他爹報仇,日夜不怠地修習無相功,他太急於求成,終是走火入魔,遭到無相功反噬,最後性情大變。”
後麵的事不用說隋簡也知道了。
萬征琮屠戮當初逼死他爹的那些門派,手段極其殘忍,後來被以長青老人為首的各大門派圍剿。
那場大戰中,萬征琮,長青老人,以及各門派的弟子死傷無數,謝寒子也是在那一戰受了嚴重的內傷,給無妄宗日後的衰敗埋下隱患。
祝麟的娘親因為萬征琮的死傷心欲絕,祝麟才從出生就背負了滿身的血海深仇。
然而這一切,到頭來,竟隻是為了那個站在萬人之巔的人的一己私欲。
這麼多人的性命在那人眼中不過是螻蟻,即使血流漂杵,伏屍百萬,他眼睛可能都不帶眨一下的。
可悲,可笑。
隋簡心神劇顫,可他陡然抓住龐葉話中的漏洞。
“既然這一切都是皇帝的過錯,你為何還要設計陷害無妄宗?無妄宗難道不是師祖的心血?還有師叔他們……他們不都是你的師兄弟麼!”
龐葉緩緩站直身體,麵對隋簡的詰問,他麻木的冷笑一聲,“我從來就沒想過要什麼師兄弟。”
他麵頰繃緊,漠然道:“分明我才是第一個遇到師父的那個,隻是當時年歲太小,沒想過拜師,後來他陸續又撿了其他幾個孩子,這才一時興起,收了我們做徒弟。”
“我們幾個都是不幸的,無不小小年紀就因為各種原因家破人亡,走投無路之際卻都幸運的遇上師父,被他撿走。一開始我沒覺得有什麼,直到我發現,他們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分走了那麼多師父對我的寵愛。”
龐葉陰惻惻地注視隋簡:“這種感覺你不理解,關玉簫那孩子可明白,所以當他向我討要那包可以提升內力的藥時,我便給了。”
隋簡感到齒冷,嘴唇顫抖,手背上青筋陡然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