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眨眼即逝。
所謂新年新氣象,江柔覺得,一個年過完,談昭遠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原來的談昭遠也會來找她,但不會像現在,幾乎每天都去301看她,而且變著法地帶她去各種好玩的地方,吃各種美食。哪怕他在學校有事,也會帶江柔去圖書館自習。
很快,談昭遠所在的項目小組的其他師兄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談昭遠是組裏年紀最小的,卻深得大家的喜歡,連帶著,眾人也都對江柔關懷備至。連去食堂吃飯,都有人主動幫他們取餐具。
和談昭遠關係最近的師兄“奶油”管江柔叫小跟屁蟲,和很多不了解江柔的人一樣,拿她當小孩子,也喜歡逗她。最無厘頭的一次,他拿著從校慶典禮上順來的彩色氣球對江柔說:“叫聲哥哥,我就給你玩。”
江柔有點無奈,無奈的同時又有些受寵若驚。談昭遠這個人最會處理人際關係,對每一個人都禮貌關心,可對大多數人總是保持著不遠不近的安全距離。如今她,算不算站在談昭遠的安全距離以內了呢?
可是……是為什麼呢?是他突然從她身上看到了什麼閃光點,比如,發覺她很優秀,發覺她很體貼,或者是發現她……很漂亮?
江柔猜測雖多,卻沒打算問談昭遠,也不知道從何問起。可不說出口的話,放在心裏總覺得憋悶。於是回到家,秦芩就成了最好的傾訴對象。
年後秦芩很快搬了進來。最初幾天她還睡在沙發上,後來江柔給她買了一張單人床放在書房裏,那間房正式變成了秦芩的臥室。
秦芩搬來後,江柔其實很少在家裏吃,卻還一直出著買食材的錢。秦芩心裏過意不去,隔三岔五地給江柔做各種甜點。可是江柔完全不好這口,秦芩又不是能心安理得占別人便宜的人,怎麼都不肯再收江柔的菜錢。
江柔明白她的意思,沒有跟她多拉扯,心裏倒是跟秦芩更親近了。是以,除了保姆,僅僅比江柔大五歲的秦芩又兼職扮演了知心大姐姐這個角色。
“秦芩,你說如果有一個男生,他對每個人都挺好的,僅限於挺好的,但是對我特別好……嗯,也不算特別好,就是比一般人要好的那種,你覺得他是把我當成妹妹,還是當成預備女朋友啊?”
秦芩被她逗笑了:“什麼是預備女朋友?”
“入團前會有預備團員,入黨前也有預備黨員,那當女朋友前不也得預備一下嗎?”江柔認真解釋說。
“這就不好說了。”秦芩笑笑,“我自己的感情問題都處理得一團糟,實在不知道怎麼辦。”
“感情問題?”江柔八卦心起,趴在沙發背上看著秦芩,“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前兩天我在蛋糕店碰到的,那個據說老是點名要你做蛋糕的小哥?”
秦芩解釋說:“他是他們公司的采購員,來給公司員工訂生日蛋糕的。之前蛋糕師傅不在,我頂上去過一次,他們覺得不錯,所以才會一直來找我。”
“他肯定對你有意思啊,你沒看到他看你的眼神,那叫一個直勾勾。”江柔說道。
秦芩反問:“談昭遠會用那種眼神看你嗎?”
江柔搖頭:“他不會……”繼而有些擔憂地說,“秦芩,是不是我看著像個小孩子,根本沒有女性的魅力?”
這話本身沒什麼問題,但從江柔嘴裏說出來,總覺得莫名違和。秦芩但笑不語,摸摸她的腦袋:“過幾年,你長開了就好了。”
“我什麼時候才能長開啊……”江柔有點沮喪,“秦芩,是不是因為我打小不愛喝牛奶,所以不長個?但是我這人有輕微的乳糖不耐受,也不能喝啊。”
“不會的,我十五六年都沒喝過牛奶呢。”秦芩輕笑,“我們那個村子,隻有兩三家人喝得起牛奶。”
她們如今已經很熟,有些話秦芩不會刻意瞞她,江柔便追問道:“其中是不是有你之前提過的,小墨家?”
秦芩提過,她被賣去的陝南山村非常貧窮偏遠,可是其中有一戶姓李的人家,男主人是早些年下鄉到附近村鎮當老師支教的,後來在這裏成了家。為了妻兒,即便是大環境變好了,他也沒有回到城市去。而他的兩兒一女,因為一些變故,隻有一個兒子遵循了他的遺願走出大山去了大城市,剩下的,反倒索性紮根於那破落山村了。
小墨就是那人留在村裏的孫子。
雖然秦芩沒有過多地提及小墨這個人,但是江柔仍然聽得出來,這個人對她的影響非常大。
可以說,同樣是被賣去村子裏,秦芩識字、懂禮,和李明萱的境況截然不同,都要感謝這個小墨。
小墨比秦芩大兩歲,他患有先天性的疾病,以致雙腿萎縮不能行走。畢竟是知識分子的後代,小墨母親在世的時候,會送他上臨鎮唯一的小學,這在整個村子都是非常罕見的。加上李家還留著小墨爺爺早些年收藏的書,小墨很快成了整個村子最有學問的那個人。
說來可笑,那時候小墨不過十三四歲,每天去他家請他幫忙的人絡繹不絕。都是芝麻大的小事,比如托人從城裏買回的電器說明書看不懂,比如遠在外地打工的家人寫了封信回來……但不管怎麼樣,李家因為小墨,成了整個村子除了村長家外,地位最高的家庭。
秦芩輕輕“嗯”了一聲:“小墨的爸爸是村長的大舅哥,他們兩家掌握著整個村子為數不多的資源。”
江柔咬咬唇角,有一句話沒問出口。她想問,那所謂的“資源”,包不包括秦芩自己。秦芩是被換去當童養媳的,既然有機會讀書識字,證明她要嫁入的人家一定不普通。
也許……就是那個小墨家。
秦芩仿佛知道江柔在想什麼,也感激她沒有那麼直接地問。
“不是小墨。我是跟村長的女兒換的親……”秦芩低聲說,“所以我小時候,跟小墨走得很近。他教會我很多東西。”
“他現在還在那個村子裏嗎?”江柔忍不住問,“聽你這麼說,他人一定很好。”
“他應當還在。”秦芩的目光變得溫柔,“他很好很好。”
如果說秦芩前二十年的人生中,還有什麼可值得留戀的,他一定排在首位。
“他不僅僅教我讀書識字。”秦芩喃喃,“他還教我思考,教我看這個世界,教我不管身處什麼樣的境地,都不要放棄希望。小柔,我其實……非常想念他。”
江柔心中一軟。理智告訴她,此刻的氣氛非常適合追問秦芩那個一直埋在她心頭的疑惑,甚至她覺得如果控製不住自己,一張嘴那句話就問出來了。
秦芩,你到底,是怎麼從那個村子裏逃出來的呢?
可是她沒有問。因為她看見秦芩哭了。晶瑩的淚珠從秦芩美麗清澈的眼睛裏流出來,她抬手捂住麵孔,卻掩不住自己的悲慟:“小柔,我甚至不敢寫信回去。”
“為什麼不敢?”江柔輕聲問,“難道你還怕他們從村裏跑出來把你抓回去嗎?這可是法治社會,他們不敢的。”
秦芩搖頭:“不,不是的……”
江柔看著心疼,伸手抱住秦芩:“好了,已經過去了。現在開始麵對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你看你現在慢慢有了讚賞你的客人,很快就能升甜點師傅啦。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以後?”秦芩猶疑不定地問她,語氣裏卻是難掩的擔憂,“真的會越來越好嗎?”
“會的。”江柔篤定地點頭,“我爸跟我說過,命運不會讓努力生活的人失望。”
類似這樣的話,李墨也和她說過。秦芩失神地望著江柔,漸漸平靜下來。
開學後,江柔每個禮拜能見到談昭遠的次數直線下降。但是高中課程緊張,江柔不想給談昭遠丟人,她全身心地投入學習中,無暇感懷每周可以見談昭遠幾麵。
倒是葉菲菲,和江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疏遠了。甚至不僅僅是疏遠那麼簡單。她是江柔的同桌,常常當著江柔的麵和別的同學聊天,會“有意無意”地提到談昭遠這周會去她家給她輔導功課,或者是上周談昭遠又給她和李明萱帶了什麼小禮物。
江柔對她的小把戲置若罔聞,雖然心裏總歸有一些不舒服,但她假裝不在乎的本事一等一地好,騙過了葉菲菲,差一點連自己都騙了。
可是細心如聶希澤,倒是把她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你煩她的話,跟老師說換座位啊。每天聽著那些話不倒胃口嗎?”聶希澤在課間和江柔在走廊上聊天,“依你的性子,早想打人了吧。”
江柔一副懶得搭理的表情,說:“我一般不跟女孩子動手。”
“對,你隻跟壯漢動手,然後把自己搞成豬頭。”
“聶希澤,你再提那天的事,小心我把你……”江柔威脅他,做了一個滅口的手勢。
聶希澤揚眉,說:“對了,你從李家搬出來這事,連我哥都知道了。”
“你哥?你跟他說的?”江柔奇怪道。
堂堂一個集團總裁,怎麼會關注她的去留?
“不是我說的啊……我一開始也奇怪。他平時忙得連家都很少回,那天卻特地問起你。”聶希澤說,“難道是他跟葉家有生意上的往來,所以聽說過你?”
葉家?葉菲菲家?江柔沒有想那麼多,癟了癟嘴:“八卦的魔爪,連你哥這種商界精英都不放過啊。”
時間一晃而過,4月悄然而至。
所謂人間最美四月天,這個時節的江南,最是雅致恬然。枝梢抽芽,誕出新蕊;微風薄雨,遍灑清涼。
愚人節那天是周六,秦芩上周剛剛榮升甜點師,江柔原本跟秦芩合計著多買點菜準備一個小型“慶功宴”。結果還沒出門買菜,她就接到一通電話。
是陌生的號碼,江柔接起來:“喂,你是?”
“我現在在那個什麼龍蟠中路,你們家小區外麵。”
對方聲音陌生,江柔一愣:“你誰啊?打錯了吧?”
“你個沒心肝的,之前說好要管我飯的呢?!”
“阿賴?”江柔太過驚異,不由得揚聲道,“你怎麼不打聲招呼就來了?你怎麼知道龍蟠中路?你又偷摸著看我電腦了?不是……我沒在電腦上寫我的地址啊,你怎麼知道去哪裏找?”
“是July!你問題怎麼那麼多……”
“行了行了,你等著我去找你,我現在不住那裏了。”江柔道,又忍不住挑釁道,“你不是神通廣大嗎?怎麼不知道我換地方住了?”
江柔請秦芩多準備了一些菜,自己先打了車去接July。
一年多沒見,July竟然比她想象的要精神體麵不少,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永遠蓬頭垢麵的網癮少年,居然還知道穿件正兒八經的薄風衣,拖個大號行李箱人模人樣地站在路邊上。不過窩在老板椅上對著電腦久了,背還是有點佝僂,瘦得一陣風都能刮倒,像隻營養不良的大猴子。
江柔請司機開了後備廂,隨後下了出租車,隔著馬路衝他招手:“這裏!”
大猴子走過來,先是低頭打量江柔,嫌棄道:“一年多了,怎麼還不長個?”
江柔咬牙:來者是客,我忍。
July把行李箱放進車後備廂,坐進車裏,重新觀察江柔,意有所指:“好像不隻是個子沒長啊。”
江柔微笑,手指在身側不動聲色地活動著。
July嘖嘖兩聲,說:“你都多大了,十六了吧?這往後估計不會再……啊啊啊!”
江柔單手擰著July的左胳膊,笑盈盈地湊過去問:“還要發表什麼意見?”
“不、不,沒了……見到你真高興啊,哈哈哈,南京的春天真是太美了!”
江柔冷哼,鬆開他的胳膊,說:“蹭我的飯,還敢跟我在這兒叨叨,看你是皮太癢了。”
July絕對是個識時務的人,迫於武力壓製,立刻討好地笑起來,阿諛奉承道:“力氣倒是見漲不少,最近沒少練吧?”
江柔得意地揚揚下巴:“還好吧,對付你這樣手無縛女之力的弱雞仔,還是綽綽有餘的。”
麵對強權,July敢怒不敢言!
江柔帶July去了301。屋裏沒人,秦芩給她留了張紙條,說自己先去超市買菜了。
“有礦泉水、果汁、汽水,喝什麼自己去冰箱拿。”江柔知道阿賴不會跟自己客氣,直接說道。
July自覺地拐了瓶汽水灌了幾口,說:“你怎麼被發配到這裏來了?我記得之前查你的登錄地址還不是這裏。”
江柔說:“一言難盡。你呢,為什麼來南京?”
“來找你玩啊。”
“少來。”
江柔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大多來自當年這幫狐朋狗友,自然不會聽他胡咧咧。
July眨眨眼,沒皮沒臉地笑道:“也沒什麼,有人高薪請我來做技術支持。我錢花完了,就過來了。”
“非要來南京?”江柔奇怪道,“搞你們那一行的,在北京不是機會更多?”
July顯然不打算告訴她實情,說:“不能總窩在一個地方吧。這不是要看看大千世界嗎?”
是看看大千世界的不同網吧吧……江柔沒繼續追問:“雖然我不曉得你到南京來是為了什麼事,不過,既然答應了,我管你吃飯肯定沒什麼問題。但是有兩點:第一,你答應過的,要收劉方揚做徒弟;第二,你自己找住的地方,短租、酒店、網吧,隨你,我這兒還有個大美人,不可能再收留你。”
July聽見江柔說到美人,整個人都亢奮了:“什麼美人?”
“想見她啊?去把行李放一放,跟我去超市接人。她肯定要買不少東西,我估摸著她是拎不動的。”江柔指揮道,“為美人鞍前馬後,你該感到榮幸。”
兩人關了門出去。秦芩去的超市就在小區外不遠處,一家大型連鎖超市,平時她不太舍得在這裏買吃的,但今天為了慶祝升職,便決定小小破費一次。
江柔和July等在超市收銀台附近閑聊,本意是等秦芩一出來就去搭把手幫她提塑料袋。不料,兩人目睹了一場鬧劇。
秦芩所在的收銀台距離江柔他們並不很遠,還是July先看見的秦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