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億嫂一邊沉思一邊拖長了聲音說,“你可以換一種心態看待這事。你不必過分擔心他,他愛你,這就夠了,對嗎?你可以待在你的診室,一邊為病人治療,一邊靜靜地體驗這份愛。”
“春秀啊,你覺得他離開了我能行嗎?他是個病人……”
“也許他正在恢複呢。”
“你說得對,我也有這種感覺。莫非是我拖累了他?”
“你就讓他自行其是吧。他怎麼可能放棄你這樣的?”
兩人都沉默了。她們在沉默中對視,在對方眼中看見激動人心的往事。後來是葵先開口。
“我離開海邊時打定了主意要同你會合,是因為我覺得你是我的支柱啊。說實話,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有一半是因為你。每當我絕望時,我就對自己說,還有春秀在那裏挺立著呢,我怎麼能輕易倒下?春秀,我要回去工作了。我要在工作中等待,從今以後一邊工作一邊遐想。”
外麵忽然下雨了。億嫂看著密友的身影消失在雨霧中,心裏想,葵的丈夫在雨夜出走,那情形還是很傷感的吧。要有一顆何等堅強的心,才能做到用工作來取代習慣了的情感?當然,他一定會回來的,到他的病完全恢複的時候。億嫂這樣判斷。她將葵的遭遇想了又想,體會到雲村給葵提供了新的用武之地。所以葵雖悲傷,卻並不沮喪。大概在此地,沮喪或頹唐這類情緒與人無緣吧。都這麼多年了,她和她不是仍未改初衷,過著充滿激情的生活嗎?雲村,站長,藍山的黑衣人和醫學雜誌,這些都是一脈相承的……
“我感到葵有股生氣勃勃的力量。”億叔說,“她男人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她,也是種豁出去的衝動吧。很可能是在末日的氛圍裏,他的病突然就有了轉機。這是可以理解的。”
“我一點都不為他倆擔心。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
“對,葵是會不斷得到幸福的那種婦女。”
在豆腐坊旁邊,三名黑衣人邀請億嫂和億叔去藍山頂上“共商大計”。他們還交給億嫂一張藍山的地圖,說下了長途車之後就要按地圖的標示走。他們離開後,億嫂和億叔站在那裏將那張地圖看了老半天。地圖上沒有山的標示,隻有幾根纏在一起的虛線和黑點,兩人都猜不透這種圖案的含義。
“也許是種幽默?”億嫂說,然後就笑了起來。
他倆回家準備了一些幹糧,兩壺水,還有兩支手電,就去趕長途車了。
在長途車上,坐在座位上的億叔顯得很緊張,億嫂則若無其事地打量窗外的景色。他倆隔一會兒就交談一兩句。“這天色黑蒙蒙的啊。”億叔說。“可能要下雨,也可能下不下來。”億嫂說。“雨天爬山可夠費力的。”億叔說。“我覺得到了山下總是上得去的。不是還有捷徑可以走嗎?”億嫂說。“我倒忘了這件事。我巴不得馬上就到山下。”億叔說。
車子並沒開多久就停了,停在一座山下。億嫂和億叔都記得這山並不是藍山。所有的人都下車了。
“二位還不想下車啊?”司機嘲弄地看著這一對。
“我們是要去藍山,從這裏下車也是一樣嗎?”億嫂機警地問。
“當然是一樣。你沒看見下雨了嗎?前麵有個亭子避雨。”
雨很大,億嫂和億叔像逃難一樣衝向山腳下的亭子。小小的亭子裏已經有一個人,那人躺在地上,將身體擺成一個“大”字,占據了亭子中間的地麵。億嫂和億叔隻能縮在亭子邊上,風一吹,雨就飄到他倆身上。億叔蹲下去,想喊醒地下那漢子,但他睡得很沉。幸虧雨沒有下很久,天突然就開了。兩人都聽到人們的吵鬧聲。
那漢子打了一個哈欠,坐起來了。漢子打量了億嫂和億叔幾眼,忽然就笑起來了。
“你們這一對,”他說,“聽到響動了,還不趕緊跟上去!”
億叔臉上變了色,挽著億嫂的手臂往亭子外疾走。但前麵那群人——大約十來個人——走得更快,一會兒就消失在山裏頭了。億嫂發現他倆是順著一條若有若無的小路盤旋著上山。她在心裏嘀咕:是否應當選擇方向?放眼一望,好像到處都有路,又好像都不是路。
“管它呢。”億叔說。
億嫂對丈夫的爽快感到吃驚,她看出他很激動。
這座山上有草也有大樹,野花也不少,但億嫂注意到並沒有她所熟悉的藥草——也許有藥草,但屬於她不認識的種類。
夫婦倆默默地走了一氣,竟然又聽到了吵鬧聲。這一次離得更近,可是被密密的林子擋著,沒法看見他們。似乎是男人在同女人吵嘴,都發出凶狠的詛咒聲。億叔用心地傾聽著,臉上的表情很陶醉。
“你在想什麼呢?”億嫂小聲問他。
“我想,他們大概企望著目的地吧。”
“嗯,同我們一樣。隻不過我們沒發出聲音。”
因為有這群吵吵鬧鬧的人相伴,兩人都感到腳步輕快了起來。
“不知我有沒有聽錯,我覺得葵的丈夫也在他們當中。”億叔說。
“完全可能。我們將同他‘共商大計’。”億嫂想了想又說,“葵要是知道了這件事,該會感到多麼欣慰啊!”
“有人在哭。”億叔壓低了嗓門。
不知不覺中,億嫂發現自己已經擺脫了選擇一條路的念頭,好像她和丈夫無論怎麼走總走在同一條路上。他們快到山頂了,億嫂注意到丈夫的雙眼在閃閃發亮,就問他看到了什麼。億叔回答說看到了目的地,不過目的地不在山頭,卻在山肚裏。
“你看見山肚裏有人在開會嗎?”億嫂問他。
“是啊,我確切地看到了。不過我知道那地方我們進不去,也不用進去。我們隻要坐在這樹根上等待就可以了。”
“你確定他們需要我們嗎,老億?”
“這是千真萬確的,他們需要你,這種需要就寫在他們的臉上。我聽到一個人說:‘為什麼開會?’另一個人馬上回答:‘因為億嫂已經複活了這一帶地方的傳統啊。’你瞧,你有多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