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灰句已經學會了深思熟慮。”
爹爹從賬本上抬起頭來說了這句話之後,就轉身去拿酒。
一家三口默默地幹杯,為牛欄山,也為灰句。
灰句一邊喝酒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窗口,那裏有個黑影,是一隻狼的腦袋。那該是一隻多麼英俊的狼!
爹爹背對著窗戶,不知怎麼也感到了狼的臨近。他對灰句說:
“這是牛欄山送給你的獨份禮物。瞧你有多幸運。”
灰句走到門外,看見狼已經退到了院子裏,一會兒它就從院門那裏走出去了。微風吹在臉上,他聞到了獸皮的味道。
“它是從山上下來的嗎?”灰句問道。
“我看它也許是從小勺那裏過來的。”母親微微笑著說。
“嗯,完全有可能。”爹爹也說。
月亮升上來時,隱約的狼嗥給灰句帶來了幸福感。現在他已經不再盼望小勺回到他身邊了,他認為那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
“瞧他多麼穩重,他的樣子令我想起那位祖先。”
一位村民指著灰句的背影這樣說道。
灰句的針灸技術在雲村的名氣越來越大了,現在幾乎每天都有病人來找他做治療。自從他在自己的身體上將那些主要的穴位都操練了一番之後,他對人體的看法就完全改變了。或者說,他完全被人體——這老天的精致造物所迷住了。當小小的銀針紮進體內時,他的視覺也跟隨它進入到了人的體內。他感到驚訝,因為他憑著對銀針的手感的確“看見”了黑暗處所的種種情況——內髒的運動,神經的病變,肌肉深部的反應,等等。正因為“看見”了,他的針法也就隨機應變,給病人帶來緩解或帶來功能的提升。有時某個病人會在疑惑中試探他,問他:
“灰醫生,你看我有病嗎?”
灰句就笑一笑,讓他躺到治療床上去。他知道他有病。他在他身上留了幾根短針後,用一根長針紮入“環跳”穴位。病人立刻呻吟起來了。
“灰句,灰句,你救了我啊!”他激動地說。
灰句不動聲色地坐在旁邊觀察他,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病人的神經對銀針做出的反應,他對這種反應很滿意。當病痛的緩解到來時,灰句總是“啊”一聲,那是他歎氣的方式。這時他便想到,卻原來人的痛苦完全可以傳達給別人,他通過針灸療法才知道了這一點。以前的二十多年裏頭,他就像被蒙上了眼睛的人一樣,混混沌沌地活在世上。就說眼前的這位同輩人吧,灰句通過銀針對他的身體立刻熟悉起來了。這身體是多麼敏感而又充滿熱情!為什麼他灰句從前一點都沒覺察到呢?
“灰句,你真是個貼心的好醫生。”病人一邊穿衣一邊說。
“這是普通的醫療技術。”灰句靦腆地說。
病人離開前忍不住擁抱了他一下。
那件怪事發生在半夜。灰句一覺醒來,感到了他所熟悉的身體的痛苦。他立刻穿好衣服,背上醫療箱,在黑暗中摸索著往外走——他不想驚動自己的父母。
“灰句,你上哪兒去?”媽媽在那邊房裏問他。
“我去一趟葵醫生的診所。”灰句聲音含糊地回答。
這天夜裏特別黑,路邊的草叢中各種各樣的蟲子鬧騰得很厲害。是一個有不祥征兆的夜。葵的診所離得並不遠,但灰句打著手電走了好一陣還沒走到,就像腳下的那條路在自動延伸似的。又因為焦急,灰句身上冷汗直流。當他還在那條路上掙紮之際,忽然就聽到有人說話,一隻伸出的手將他一把拉進了屋裏。
“傍晚時分你剛進屋那會,我就料到了灰句會來。”
葵對小勺說。而小勺,正蜷縮在診療床上呻吟。
灰句立刻打開醫藥箱拿出了銀針。他開始消毒。
“救救我,灰句!我快痛死了!啊……”
一針紮下去,小勺的身體彈了起來,然後落下去,一動不動了。
“灰句,親人……我怎麼會離開你的?”她輕輕地哭著說。
在銀針和艾灸的作用下,大約過了一小時,小勺感到自己背部的疼痛幾乎完全消失了。
“小勺,隻有灰句可以用手指頭看見你的病痛。你同他回家吧。”
小勺聽了葵的話,眨了眨淚水未幹的眼睛,說道:
“他是天使,我是惡魔。我同他在一起就會害死他。我還是走吧,趁著天還沒亮,走得遠遠的。”
她很快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就出門了,連看都沒看灰句一眼。
“灰句,別灰心。瞧她多麼愛你。”葵看著他說道。
“嗯。愛過了就應該滿足。我沒料到我還能幫她治病。”
“你是真的滿足嗎?”
灰句認真地點了點頭。他是真的滿足。當他幫小勺紮針之際,他的腦袋裏一閃一閃地發光,他甚至看見了自己的祖屋的輪廓。
他走出了門,又回過頭來對葵說道:
“葵醫生,我愛小勺,我也愛您。今天夜裏我進入了天堂。”
外麵仍然很黑,那些蟲子仍然在草叢裏鬧騰得厲害。灰句盯著黑暗的深處用力看,忽然就看到了自己的祖屋的大門裏頭的兩樣東西——一張八仙桌,桌上有一把精致的茶壺。那景象隻閃亮了一瞬間就熄滅了。
“你還來嗎,灰……”聲音嘶啞的老人說。
然後老人的身影漸漸消散了。
灰句深情地想,他當然還要來,他總是要來的。他注定了今後要與小勺以這種方式相見。銀針多麼好啊,這吉祥物連接著她和他的命運。現在他有點明白自己的職業的意義了。他加快了腳步,他一點也不沮喪,相反,他覺得很自豪。遠遠地,他就看到了自己家的燈亮著。父母是多麼愛他,為他擔憂啊!他現在可以讓他們放心了。
他吹著口哨進了屋。
“灰句,你還來得及睡一覺,會做好夢的!”爹爹在那邊房裏說。
“是啊,爹爹,我盼望著這件事呢!”
他輕易地在草叢中入夢了。那些蟲子圍繞著他在鬧騰,他又進入黑暗深處。他開始了去老屋的旅行。有人輕輕地拉住了他的一隻手,他知道走在身旁的是誰,他要不回頭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