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起

每次想起,最美麗的中國

怎麼張著,這樣醜陋的一個傷口

從鴉片戰爭的那頭到這頭

一個太寬太闊的傷口

張在那裏,不讓你繞道走過

掩著鼻子。每次想起

年輕時,以為用一朵水仙

一張桂葉,一瓣清芬的薔薇

就能將半畝的痛楚遮蓋

每次想起,那深邃的傷口

怎麼還不收口,黑壓壓的蠅群

怎麼還重疊在上麵吮吸

揮走一隻,立刻飛來一群

每次想起這些,那傷口,那醜陋

的傷口就伸出一隻控訴的手指

狠狠地指向我,我的脊椎

火辣辣就燒起一條有毒的鞭子

一九六七年九月十一日

一枚銅幣

我曾經緊緊握一枚銅幣,在掌心

那是一家燒餅店的老頭子找給我的

一枚舊銅幣,側像的浮雕已經模糊

依稀,我嗅到有一股臭氣

一半是汗臭,一半,是所謂銅臭

上麵還漾著一層惱人的油膩

一瞬間我曾經猶豫,不知道

這樣髒的東西要不要接受

但是那賣油條的老人已經舉起了手

無猜忌的微笑蕩開皺紋如波紋

而我,也不自覺地攤開了掌心

一轉眼,銅幣已落在我掌上

沒料到,它竟會那樣子燙手

透過手掌,有一股熱流

沸沸然湧進了我的心房。我不知道

剛才,是哪個小學生用它買車票

哪個情人曾用它來卜卦,哪個工人

用汙黑的手指捏它換油條

隻知道那銅幣此刻是我的

下一刻,將隨一個陌生人離去

我緊緊地握住它,汗,油,和一切

像正在和全世界全人類握手

一直,我以為自己懂一切的價值

百元鈔值百元,一枚銅幣值一枚銅幣

這似乎是顯然又顯然的真理

但那個寒冷的早晨,我立在街心

憂然,握一枚燙手的銅幣,在掌心

一九六八年六月二日

一武士之死

他們在他的墓上種了些菊花

每到十月,遲緩的清芬中

就出現那蒙麵人在墓前

上香,下跪,讓淚水從閉住的眼中

流下,灼熱的淚水燙痛菊花

然後飄飄離去,然後

第二年和秋天一同來上墳

終於有一個秋天不見那蒙麵人

數叢鮮黃留下,像誰的

魂魄,淒涼給自己看。那老僧說

武士是害死的,非戰死的

有人說是點穴,有人說用砒霜

眼睜睜被亂刀剁死,後來

他的劍就神秘地失蹤

——他的劍,從不為不義出鞘

出鞘,必斷卻一醜陋的生命

冰亮的鋼必有次痛飲

仆者痛,立者肅其容,觀者大快

——他的劍,那武士死後

就神秘地失蹤,那劍是那人

那人是那劍,人死,劍亡

死,是靈魂出鞘的一種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