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裏，是童苓揮不去的歌喉：
何處秦淮問酒家，青溪門巷夕陽斜。
春明舊事關心在，宮豔銷魂為杏花。
約這個童苓出來喝茶吧。
站在楊小樓的肉案子旁邊等，一會兒，童苓竟噔噔噔地趿著木屐來了。
能被他許如龍看好的唱角，能有幾個呀？
楊小樓這回花錢買了票，像個玩家似的進了戲園。
聽了半天，耳朵也嗡嗡地響。
卻不知道個好壞。
但是卻覺得熨帖，身體裏，像被注了溫水似的，軟軟的，暖暖的，半天，抬不動一條腿。
也迷上這個童苓了。
童苓哪會看上他呀？
跟蹤童苓吧，類似於現在的超級粉絲或狗仔隊。
有一晚，看見童苓的窗口亮著燈，鬼使神差地，就伏了過去。
那時，童苓正在家洗澡呢。
許如龍，正在樓下等著她呢。
被發現了，被打折了一條腿。
戲班子走了，童苓留了下來。
和許如龍成了親。
直到新中國成立，直到“文革”。
許如龍，因為寫過鴛鴦蝴蝶派小說，當然不會有好日子。
童苓唱過才子佳人，也被拉上台批鬥。
許如龍受不了這個罪，一條繩子，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當年也曾有另一個街劃子迷戀過童苓，但她當時根本沒正眼瞧過人家。
這個人，現在做了革委會的一個頭目。
哭罷許如龍，童苓也給自己準備了一根繩子。
這時候，當年迷戀她的那個街劃子一刀挑斷了那根繩子。
痛痛快快地死，哪那麼容易呀？
我還沒折磨夠你呢。
這個時候，楊小樓瘸著腿進來了。
這個女人，現在是我的了——我當年，可是看過她的哩。
街劃子一愣，臉上立時訕訕的——楊小樓因為當年的醜事，早已沒了營生，流落成一個賴漢，跟沒本事的人較勁，也跟有本事的人較勁，誰見了都頭疼——再說，這個童苓也早由當年的一顆鮮桃變成核桃了。
拍了楊小樓一掌，那個人走了。
童苓的淚流了下來，說你當年看過我，我的身子，你拿去吧。
童苓的意思是想報答他，今後，也好有個照應。
楊小樓歎一口氣，說當時天黑，又緊張，哪能看見什麼呀？
不過幸虧什麼也沒看見，要不然，我哪有勇氣來救你呀？
每晚，都守在童苓的樓下。
畢恭畢敬。好幾次童苓洗了澡，把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點上紅燭，燙了酒，請楊小樓進去。畢恭畢敬，楊小樓依然不肯。
一個雪夜，他又來推童苓的門，卻發現門從裏麵反鎖了。
一抬頭，看見童苓鳳冠霞帔，長袖飛舞。
因為好久沒唱，又因為年老少了中氣，那戲，聽起來就有些好笑：
何處秦淮問酒家，青溪門巷夕陽斜。
春明舊事關心在，宮豔銷魂為杏花。
唱完，罵一聲楊小樓“你這個冤家呀”，嫋嫋地從樓上撲下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