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俊逸放下判決書,揚起手中報紙。
所有目光都盯在這些報紙上。有幾人麵前也擺著同樣的報紙。
“諸位,”俊逸將報紙揚起,抖了抖,“想必你們都看過這些報紙了。事體既然曝光,就不單是我們一家的事體了。如果我們認賠,不僅是我魯俊逸麵上無光,茂升錢莊大門上的那塊匾牌,也將無法硬朗起來。如果我們不認賠,我們的對手是洋行,判決這起凱思(ca,案子)的是會審公廨。在這樣的地方,與這樣的對手對陣,我們根本沒有勝機!”
眾人麵麵相覷。
“不瞞諸位,”俊逸臉色嚴峻,“我魯俊逸自經商以來,遇到過不知多少難過的坎兒,可哪一個也沒有這一個難過。我有三個晚上不曾合眼了,左思右想,始終未得擺脫之方。今兒召請諸位,也算是集思廣益,共同開個處方。成也好,敗也好,是大家的主意。”
沒有誰說話,場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順安左右看看,見誰也不說話,牙一咬,朝眾人抱拳一圈:“諸位同仁,魯老爺把話說到這兒,我就先說兩句。我雖然是新任跑街,但與諸位相比,卻算是與麥基洋行交往最多的人了。我把我所曉得的事體講予諸位,算作拋磚引玉。”
眾人皆看過來,紛紛點頭。
“諸位同仁,”順安又是一拱手,“我多次去過麥基洋行,曉得這個洋行很有實力,不會在乎一萬兩銀子。我聽密斯托裏查得說,單是上次與我們合作的那筆大米生意,他們就賺下不少洋鈿。我私底下問過江擺渡,他悄悄告訴我,說是除去運費及其他成本,每石淨賺五塊呢。”見眾人麵麵相覷,皆現驚詫,也頓一下,以便把握節奏,“江擺渡還說,如果不是跟我們有合同,他們能賺七塊呢。我說出這個,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說明一點,他們有錢。他們那麼有錢,仍然與我們打官司,說明這場官司不在錢上,想必是另有原因。”
順安此話,自是弦外有音。眾人先是麵麵相覷,繼而一齊盯向他,欲聽下文,順安卻不再說話了。
沉默有頃,大把頭終是憋不住:“曉迪,這原因你曉得不?”
“我也猜不透,”順安顯然等的就是這一問,“我在想,他們會不會是生我們的氣了,故意報複我們?”
“曉迪,”老潘接腔,“這個你要講講清爽了。我們既沒招惹他們,也沒虧欠他們,他們能生我們什麼氣呢?”
“這……”順安的眼角斜向坐在他正對麵的挺舉,“我是不好多講的。我隻是在想,洋人如果是生氣,就一定有原因。”
順安這一斜眼,眾人顯然看得明白。
所有目光無不射向挺舉。
“曉迪,”大把頭恍然有悟,目光從挺舉轉回順安,“照你這講,難道是因為合同的事體?”
“袁師兄,”順安抱拳應道,“我沒有這樣講啊!”
“是哩!”雜貨店申掌櫃一拍麵前桌麵,“定是因為那份合同了!”
“快說說,”布店掌櫃應聲附和,“那份合同怎麼了?”
“按照合同,”雜貨店申掌櫃應道,“洋人一石就得少賺兩塊,六萬石就是十二萬塊。洋人少賺十二萬塊洋鈿,自然會怨恨我們,借此機會出口惡氣!”
眾人盡皆大悟。許多掌櫃本來就對挺舉因大米出風頭早有忌恨,此時無不落井下石,紛紛點頭。
布店掌櫃故意問道:“我想知道,這份合同是啥人簽的?”
眾人再次把目光射向挺舉。
挺舉閉上眼去。
“諸位,”俊逸見順安把火引到挺舉身上,極是不滿,白他一眼,重重咳嗽一聲,“大米合同是我簽的,與他人無關,大家也不要曲解曉迪的意思。售米與此番賠款是兩樁事體,風馬牛互不相及。反過來說,恰恰是通過售米事體,麥基洋行才肯把生意由善義源轉至我們錢莊。我希望大家牢記這點,不要妄自猜度。”
“對對對,”順安急切表白,“魯叔……魯老爺講得是。我隻是覺得,洋人也許是生氣了,至於他們為何生氣,我實在不曉得,這幾日一直在琢磨因由哩。”
“魯叔,”挺舉睜開眼來,目不斜視,直盯魯俊逸,將順安岔開的話題重拉回來,“我想問一下,按照公廨程序,這次判決是否就成定案了?”
“這倒沒有。”俊逸應道,“我問過了,如果不服判決,我們可在七日之內申請複議。複議之後再經判決,才是最終定判。”
“諸位同仁,”挺舉環視眾人,聲音不高,但一字一頓,一副毋庸置疑的語氣,“我的建議是,申請複議!”
所有目光望向魯俊逸。
凡在上海灘曆過事的人無不曉得,向會審公廨申請複議、推翻洋人判決幾乎等同於徒勞。在眾人眼裏,挺舉此時提請複議,顯然是為擺脫窘境。
然而,挺舉的提議也無可辯駁,因為他們此來不是要爭論長短是非,而是要磋商解決方案。挺舉的方案雖說於事無補,卻也是將死馬當活馬醫,不定能醫出個名堂呢。再說,此時此刻,真還沒有比之更有力或更有利的建議。
冷場有頃,俊逸高聲問道:“哪個還有高招?”見沒人應腔,擺手,“散會。”
眾人散場,俊逸留下老潘、大把頭、順安和挺舉,帶他們進經理室,歎道:“唉,反正也是無路可走了,我決定,聽從挺舉,申請複議,你們還有什麼要講?”
“老爺,”老潘苦笑一聲,“申請的事體,我沒啥意見。無論如何,我們茂記總得做出個樣子,是不?”
“潘叔,”挺舉神態莊重,“我們不是做出樣子,我們是必須打贏這場官司!”
此言一出,莫說是老潘、大把頭、順安三人,即使是俊逸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看向站在門口的齊伯。
齊伯不動聲色,仍如豎槍一般。
“魯叔,”見挺舉有意與老潘打擂台,順安趕忙圓場,“小侄覺得,挺舉阿哥方才所言,是針對外人的,並非一定要打贏官司。阿哥的意思,其實與師父所講是八九不離十。”又看向挺舉,“阿哥,我們這場官司,是給外人做個樣子,讓他們看看,我們努力了,我們沒犯軟蛋。至於公廨哪能個判法,我們也沒辦法,是不?甭講是我們了,就連朝廷也拿洋人沒辦法,是這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