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安循聲望去,見前麵不遠處有家風箏小店,店外店內掛滿五顏六色的風箏。順安眼前一亮,直走過去,目光落在一隻彩蝴蝶上。
賣風箏的是個老者,上下打量一下順安,又審他眼神,已知端的,從牆上取下彩色蝴蝶,指點它道:“小夥子,你的眼色好哩,這一架花式最養眼,也最適合送給小妹。這辰光春暖花開,蝶亂蜂舞,正好放飛心情。你把這個蝴蝶放給小妹看,保管她樂開情懷哩!”
聽到“情懷”二字,順安心思動了,腦海裏迅即閃出兩個影像,一個是方才在南京路上招搖而過的新郎官,一個是去年秋日裏與丫鬟秋紅在院中小竹林裏嬉戲撲蝶的碧瑤,覺得這老人真正是個通達世情的人精,歎服地朝他笑笑,接過蝴蝶審視,見是竹架彩綢,蝶翼上的花紋是手繡的,工藝沒得說,便點頭應道:“好吧,衝你幾句吉言,收下它了。幾鈿?”
老人伸出一根指頭:“不二價。”
順安摸出一塊銀元丟給老人,老人將風箏折疊起來,連同絲線等物裝進一個帶把手的精製手提盒裏,遞給順安。
自那天挺舉登門求卦之後,葛荔一連失眠數日,腦海裏怎麼也揮不去挺舉的麵容,耳邊也總是響起挺舉在小巷子裏的斷續表白聲:“在……在我孤獨的辰光,在我……無望的辰光,我……總是覺得身邊有個人,她……就在不遠處,伴著我,盯著我,我……我曉得是小姐!……因為我曉得,世上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子待我!”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尤其是對於像她葛荔這樣的強勢女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來自一個意誌堅強卻又如此示弱的男人的表白更讓人動心的呢?
接下來的日子,葛荔就像被某種魔咒迷了魂,無論醒著夢著,在眼前晃悠的無一不是伍挺舉。
然而,沒過多久,葛荔就有一個傷心的發現,就是挺舉的心兒在她身上,魂兒卻在天使花園。
是的,天使花園。伍挺舉就如沒了魂似的,無論多忙,他都要抽出時間趕往花園,有時甚至一日數趟。
就憑那幾十個像她葛荔一樣無依無靠卻又遠比她葛荔的命運悲慘得多的殘疾孤兒,伍挺舉就有一百個理由前往那兒,她葛荔也可以尋出一百個理由支持他前往那兒。
反對的理由隻有一個,麥嘉麗。
葛荔漸漸發現,麥嘉麗越來越過分,無論幹什麼都要拉上伍挺舉。其實,她應該有個分工才是,有些事情完全不需要他伍挺舉出麵,譬如這天去為一個新來的女孩子購置衣服,是平常的供貨店鋪,又是定製的花園衣服,有她一人打個招呼就夠了,為什麼還要扯上挺舉?關鍵是,挺舉還真的跟她去了,與她肩並肩,一麵走,一麵有說有笑,看起來極是開心的樣子,到店裏更是橫挑豎揀,細心得像個娘們兒。二人為一件孩子的衣服,足足盤騰半炷香辰光,這讓不遠處觀望的葛荔如何承受得了?還不僅僅是買衣服,他們接著又是買這,又是買那,連逛毛十家店鋪,消磨掉小半天辰光,而葛荔一路看下來,竟然沒有一件是必須由他伍挺舉親自出手的!
葛荔敏銳地覺出,麥小姐與伍挺舉之間似乎越來越默契,麥小姐看伍挺舉的眼神,也有點兒越來越放肆了。在某些時候,在某些情況下,二人似乎已經超越了她所認可的關係。即使存在種族差異,即使挺舉心中早已有她,可是,一對年輕男女同處一個屋簷下,日子久了,是塊石頭也暖得熱,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葛荔決定出手。
但葛荔並不是個魯莽的人。出手之前,她在街麵上攔到了順安。
“你是……”望著她的一身時尚裝飾,順安認不出她了。
“記得有個大小姐否?”葛荔劈頭一句。
“大小姐?”順安猛地想起初到上海時的那個風雨之夜,連聲說道,“記得記得,是在下的大恩人哪!”猛又打個激靈,定睛看向葛荔,試探地,“不會就是……小姐吧?”
葛荔淡淡一笑:“是不是本小姐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小姐這來向你打探個事體。”
“恩人在上,”聽到此話,順安也就明白了,深打一揖,“請受傅曉迪一拜!”
剛剛說完“傅曉迪”三字,順安猛又意識到,如果此女真的就是那個從火中救出挺舉、從流氓手中為他搶回包袱的大小姐,也就必然曉得自己的前事,而現在自己突然更名,這……
順安陡地打個寒噤,呆在那兒,臉上沒了血色。
“咦,你這是怎麼了?”葛荔覺得奇怪。
“沒……沒怎麼,”順安囁嚅道,“恩……恩人有何吩咐,請……講!”
葛荔似也沒有多想,也不願與他多纏,直奔主題:“問你一樁伍挺舉的事體。”
“挺舉阿哥?”見是這個,順安先是一怔,繼而靈醒過來,忙不迭道,“大小姐請問!”
“他與那個……麥小姐,就是麥嘉麗,你都曉得些什麼?”
“大小姐這想……曉得些什麼?”
“咦,我這不是問你來著?”葛荔眼一瞪。
“這……”順安眼珠子連轉幾轉,湊近一步,悄聲,“我講樁事體,不知是否恩人想曉得的!”
順安遂將那日在麥基豪宅裏發生的事情繪聲繪色地講述一遍,假作豔羨地說道:“瞧那樣兒,挺舉阿哥是交桃花運了,洋大人兩口兒對挺舉阿哥那個歡喜呀,真就沒個講的,連他們的寶貝女兒在眼皮底下抱住阿哥親熱,他們非但不指責,反倒那個樂呀,連魯叔也……嘖嘖嘖!”
順安閉上眼睛,不無心醉地嘖完幾聲,待睜開眼時,已然不見葛荔身影,略怔一下,嘴角現出一笑:“阿哥呀,那個洋妞兒有個啥好?她阿爸的錢再多,洋人的勢再大,又能頂個屁用,那個洋妞兒早晚走過來,身上都會飄出一股子羊騷味兒,聞一時尚可,若是聞上一輩子,阿哥你能受得了嗎?再說,有介漂亮的大小姐歡喜著你,難道你還不知足嗎?你欠大小姐一條命哩,大小姐又是這般牽掛你,你卻……”
想了會兒麥小姐與大小姐,順安的思緒就又飛到魯俊逸這兒,忖道:“魯叔呀,挺舉阿哥他哪兒都好,隻這花心一條,您就得長個眼哪,多個心哪,莫要偏信齊伯那個糟老頭子。曉迪雖說沒有挺舉阿哥那般膽氣,但曉迪對您的忠心可鑒日月,對小姐的感情專注無二!至於那份膽氣,有時能夠成事體,有時卻也壞事體,是不?就說那場米戰吧,萬一洋大人不來收米呢?世上事體,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