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
並州。太原國。大陵縣。
慘烈的戰鬥剛結束不久,無數屍體密布在起伏無垠的山地間。僵硬的軀幹彼此糾纏,斷落的手臂仍緊握著刀槍。尚未冷透的鮮血浸潤了幹燥的砂土,形成無數道細小的溪流彙聚到凹陷處,慢慢地沒入紅褐色的大地。
在一處山崗上,千餘名剽悍的騎兵簇擁著一麵純白大纛。纛下的匈奴大單於劉淵眺望著沙場,心中昂揚的快感簡直難以用言語表述。
劉淵是匈奴左部帥劉豹之子,世代都是匈奴貴族。他少年時代留居洛陽與諸多名士往來,時人都認為其文韜武略遠邁群倫。武皇帝司馬炎甚至曾打算以平定東吳的重任相委,但朝中大臣多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因此始終未得大用。此後他曆任屯騎校尉、建威將軍、寧朔將軍等職,憑著深沉的心機和匈奴五部的軍力,始終保持著相當的地位。
近年來,陳敏作反於東吳故地、李特割據西蜀、羌人擄掠雍涼二州,宗室諸王又互相攻戰,大晉朝一時間板蕩飄搖、腥風血雨,仿佛又重現了漢末亂世。眼見於此,劉淵的雄心壯誌一天天滋長。
自呼韓邪單於內附以來,匈奴部眾長期散居在北疆各地,至魏王曹操分匈奴為五部,分別居於並州茲氏、蒲子、新興、祁、大陵各縣,雖然也偶有騷動,但都成不了氣候。偏是現任並州刺史的東瀛公司馬騰施政無方,不僅對胡人百般欺淩,居然還派出軍隊擄掠胡族人口,將他們販賣至山東藉以牟利。結果北疆羌胡各族怨恨之氣,毒於骨髓,隻待有人振臂一呼就會爆發出來。
三年前,劉淵假借為成都王司馬穎招兵的名義回到故鄉,並州各族豪帥紛紛來投,轉眼間就聚眾數萬。不久之後,司馬穎兵敗被殺,劉淵立刻在左國城起兵,打著為司馬穎報仇的旗號,自稱漢王、大單於。
去年並州大旱,入冬又比往年早得多。各部落的牛馬大批餓死,日子過得極為艱苦。劉淵不得不率軍就食於黎亭,司馬騰趁機揮軍來戰。劉淵先示敵以弱,引得晉軍在大陵陷入天羅地網,隨後以鐵騎衝殺,晉軍主力不過一日就土崩瓦解。
此刻他的身邊彙集了以匈奴族為主,包括羯、羌、烏桓等各族的精銳戰士五萬餘人,強兵猛將雲集麾下,隻需乘勝南下,足可一鼓而下河東,直接威脅大晉的都城洛陽。且看個個能騎烈馬、開強弓的北方健兒,那些軟弱的漢人哪裏能抵擋的住?
此刻如眾星拱月般隨從在劉淵身側的,都是他最親信的豪酋胡帥。
左邊首位的高大青年是劉淵的長子,左賢王劉和。隻聽劉和朗聲道:“我們的先祖曾經與漢人皇帝約為兄弟,但如今漢人的朝廷卻像對待奴隸一樣對待我們的族人,派貪婪的官吏和奸詐的商人來壓榨我們!呼韓邪單於的尊貴後裔為何要受製於卑賤的漢人?勇敢的戰士為何要為懦夫作牛作馬?如今父王用磨利的刀斧懲罰漢人,砍下他們的腦袋向天神獻祭,天神必將賜福給我們!”
“天神庇佑!”另一名青年將領應和道。這人斜披武士袍,頭發隨意飄散著,乃是劉淵族子劉曜:“大單於,我們願追隨你的馬蹄印,殺到漢人皇帝的京城裏去!我們用刀劍掠奪他們的財寶,享用他們的女人,把他們的農田辟作牧場!”此話一出,眾將立刻轟然響應。
劉淵仰天大笑:“說得好!大丈夫處世,要立誌成為崇山峻嶺,怎麼能甘心做花草的培土呢?自古以來,所謂帝王之業並無一定之規。大禹乃是西戎,而周文王也不過是東夷出身;之所以能成就大業,隻因他們威德所係罷了!如今我們聚眾十餘萬,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漢,就讓我們乘勝追擊,殺盡一切敢於抵抗的人!我們要成就比偉大的冒頓單於更輝煌的功業,在漢人富饒的土地上建立起強盛的王朝!”說罷,劉淵在眾將近乎狂熱的歡呼聲中輕搖韁繩,縱馬便行,眾將紛紛跟上。
在他們身後,數萬名凶悍的胡人戰士彙成一道浩浩蕩蕩的洪流,奔馳向前,不可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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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州地近夷狄,民風剽悍,是以大晉曆任並州刺史莫不帶將軍號,以強兵臨之。現任並州刺史、寧北將軍、都督並州諸軍事、東瀛公司馬騰乃是當朝執政的權臣東海王司馬越之弟,麾下精兵強將極多,與幽州的安北將軍王浚並稱“天下強藩”。二藩都是東海王的羽翼,一旦朝中有事,二藩舉幽、並銳卒南向濟河,誰人敢擋?東海王這太傅、錄尚書事的位子便坐得愈發穩當了。
並州治所在晉陽,司馬騰卻把他的行轅安置在上黨郡。皆因上黨地高勢險,四麵崇山峻嶺環繞,俯瞰中州,肘臂河東,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而上黨郡的中心,就是太行八陘之四:軹關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交彙的重鎮壺關。從春秋末年晉國初置上黨郡以來,每朝每代莫不對壺關屢加修繕,到如今城高三丈餘,寬可容四馬並行,馬麵牆台林立,堪稱金城湯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