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泠泠澗水流 第二十九章 牢城(四)(1 / 2)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推理,那牢中人偏生還能接受。

聽了陸遙的懇請,牢中人沉默了半晌,慢慢地趟著水,從暗影中走了出來。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都布滿了黑褐的泥垢,卻又透出病態的慘白底色;他的衣衫襤褸,須發蓬亂,身體更瘦弱得像是蘆柴棒一般,幾乎脫了人形;扶在牆壁上的手掌仿佛雞爪般枯瘦,在青苔上留下一道道抓痕。這樣一幅形貌,如果是尋常人見了,隻怕要驚問一聲:“你是人是鬼?”

但陸遙自不會如此。他長久地注視著蹣跚而出的牢中人,苦澀地輕笑了聲:“子道公,久違了!”

牢中人的身軀一震。從披散的亂發之間,可以見到他的眼光遽爾閃動,露出警惕的表情:“既識得我盧子道,閣下當是故人,不知……”

“此地非細談之所。”陸遙伸手攙扶著他的臂膀,助他從鐵柵的豁口中出來:“子道公可知,此際外間戰事大起,有敵軍殺入鄴城?”

牢中人定住腳步,似乎愣了愣神:“如果是在年前,這消息或許會讓老夫欣喜若狂,但如今……”陸遙感覺到他的臂膀在微微顫抖,顯然情緒極其激動,真有幾分擔心此人突然暈厥。

於是他打岔道:“子道公適才或許也聽到了,我等乃是來鄴城公幹的並州軍將士,無妄而受牢獄之災。如今鄴城大亂,我們委實不願在此地等死。素聞子道公多謀善斷、料事如神,是天下知名的大謀士……縱然陷身囹圄,想必能有妙法教我!”

陸遙始終很客氣,將牢中人捧得很高。他先行絞開鐵柵,更顯誠意:如果您老確有能耐,這會兒就趕緊施展,救人即是救己,別耽擱了!

牢中人苦笑了:“如果有機會脫身,誰願意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

陸遙微微躬身:“此言誠然。所以我這個走投無路之人,隻能將一線希望寄托在子道公身上。“

那牢中人就著昏暗的燈光上下端詳陸遙的麵容,歎了口氣,轉身向甬道更深處走去。他的雙腿長期泡在汙水中,許多地方的皮膚都已經潰爛了,因而走得一瘸一拐,很是緩慢。陸遙也不心急,慢慢地跟在他身後。

這位牢中人確實是陸遙的老相識,而在來自未來的記憶裏,陸遙對他的了解更加清晰。此人姓盧名誌,字子道,原是成都王司馬穎的部下。成都王乃昔日八王之亂中勢力最盛者之一,曾任丞相、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更曾受擁戴為皇太弟,增封地至二十郡。盧誌則以中書監之職參署相府事,受封為武強侯,位高權重,是司馬穎寄托腹心的親信謀主。天下反掌而定,廟算運籌無不得手。以地位論,甚至在官拜大都督的士衡公之上。

當是時也,成都王坐鎮鄴城號令天下,無不從者。可惜時局變化超過所有人的想象,司馬穎自從掌控朝局之後,僭侈日甚,任人唯親,漸漸大失眾望。東海王司馬越、河間王司馬顒等宗王又相繼而起,旬月之間,成都王的基業土崩瓦解。去年九月,成都王與盧誌等親信潛逃河北,欲投奔舊將公師籓時,為頓丘太守馮嵩所擒,隨後便被關押在這深入地下的鄴都牢城。

到了十二月份,由於司馬穎勢力龐大、潛力更加深厚。為了不留後患,時任範陽王司馬虓長史的越石公之兄劉輿,令人假扮台使稱詔,夤夜賜死了這位曾經煊赫一時的成都王,其二子二子廬江王司馬普、中都王司馬廓同時遇害。

而史書上不曾記載的是,原來以盧誌為首的成都王幕僚若幹人也被看押在此。成都王死後,他的親信幕僚們仿佛就此被遺忘在了不見天日的牢城中。數月過去了,這些平日裏養尊處優的高官瘐死了數人,到如今已隻剩下了盧誌一人。這位昔年的大名士、大謀士,如今落得個牢底遊魂的下場,雖說沒死也丟了半條命去。適才突然發聲,真把陸遙等人嚇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