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文書被輕輕放置在和鬱麵前,薄薄一卷。
竟陵縣主向和鬱抬手示意:“請看。”
和鬱打開文書,略略掃視幾眼,臉色立刻就有些難看。這文書的內容並不豐富,一條條簡約辭句所敘述的事跡,赫然便屬於他適才竭力攻擊的並州牙門將軍,陸遙。
其中,有陸遙曾經諱莫如深的身世;有他在大陵慘敗後引軍回返,殺傷十倍之敵的記載;有他在劉越石麾下與匈奴鏖戰的連番勝利;甚至也有陸遙在鄴城助戰,臨陣斬殺汲桑的詳實記錄。令和鬱略有些尷尬的是,描述陸遙鄴城戰況的招若幹辭句,有“招義勇之卒,奮鷹揚之勢;誌梟逆虜,至忠已著”雲雲,赫然摘自於自己前些日子給朝廷的奏章。
那樣的奏章,不過是與乞活的李惲、原任車騎將軍長史的羊恒等人利益交換的結果,和鬱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所以當他決心為丁紹辯白的時候,便毫不猶豫地將這名為守衛鄴城立下頭功的將軍拋棄。可眼前這份文書又是怎麼回事?那陸遙不過是江東降人之後、區區牙門將軍,雖說是二千石的官員,但在和鬱這等中樞高官看來,著實沒什麼值得關注的。何以竟陵縣主對他了解若此?
難道自己這般流年不利,隨口多說了幾句,又撞上了東海王殿下的親信麼?和鬱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並州劉越石正是東海王倚為臂膀的重臣,那陸遙乃劉越石麾下大將,或許也出於東海王幕府……他心中暗自叫聲苦也,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他勉強笑著試探道:“嗬嗬,就連區區並州武人,都有詳盡的記載,殿下的察知手段實在高明。”
竟陵縣主搖了搖頭,麵色有些古怪:“和公勿驚。冀州戰局不利,朝中諸公不知賊勢猖獗,隻是一味苛求,對將帥多有質疑。若得和公從旁解釋斡旋,不僅鄴城文武,想必丁刺史也會深感世叔的神情厚誼。”
丁紹屯駐重兵於廣宗不敢妄動,其實正是因為和鬱統合鄴城諸軍不利,不足以向東威脅石勒賊寇的緣故。但在和鬱說來,反倒是丁紹欠了他諸多人情一般。這等執掌大權的地方官員之間,總是難免傾軋,竟陵縣主見得慣了。丁紹、和鬱俱是得到東海王信賴的重要部下,她並無意插手其間。
“隻是,我卻不知那陸遙在代郡又生出事來……”縣主抿了抿嘴唇,略微壓低了嗓音:“世叔向洛陽行文時,先不要提起此人為好。”
“裴郎君的意思是?”
“此事說來話長。”竟陵縣主身體前趨,靠近了和鬱一點:“世叔可知道,那陸遙是如何斬殺汲桑的?”
和鬱身負魏郡善後之責,雖然忙於和稀泥而鮮少涉及實務,但對大事還是清楚的。他應聲答道:“據當時在場的文武官員轉述,當時汲桑與石勒內外呼應,攻破宮城、三台之後,又兩路攻打建春門。恰在此刻,協助守城的陸遙無意自自建春門城闕中覓得了成都王遺留的四麵白虎幡,便將其立於城頭鼓舞士氣。汲桑部眾目睹白虎幡之後,深感朝廷威嚴,於是丟棄兵甲器械、一哄而散……”
和鬱答得抑揚頓挫,竟陵縣主卻連連搖頭:“如此荒誕不經的故事,世叔你信麼?”
和鬱瞬間遲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永興二年以來,汲桑賊寇轉戰大河南北,攻略州郡、殺人盈野。三年來朝廷多方調集重兵,卻始終剿之不滅。彼等都是視朝廷威嚴如無物的強賊巨寇,更兼有沙場上磨練出的鐵石心腸。說他們會因為幾麵旗幟而畏懼,甚至驚恐到了臨陣逃亡的地步?”竟陵縣主搖了搖頭,露出譏諷的神情:“我是不會信的。”
能夠做到朝廷高官的,都不會是傻子。和鬱怎麼會看不出鄴城之戰的問題。隻不過自古以來軍報就多有誇大其辭甚至虛偽矯飾的,不過是武人邀功請賞而已,和鬱覺得根本無須去細究。於是他皺眉道:“昔日楚王謀逆,矯詔調動三十六軍。太傅張華令殿中將軍持騶虞幡麾眾,楚王部下中軍遂釋杖而走,說起來勉強算是個先例……”
“可那是因為事情發生在朝廷威權深入人心的洛陽!麵對騶虞幡的,是職在拱衛洛陽、守護朝廷的禁軍!河北賊寇們殺官造反,怎可能將幾麵旗幟放在眼裏?更不消說,那些人原本是地位卑微的牧奴,連認識白虎幡都沒有幾個!”竟陵縣主怒氣勃發,猛力拍打案幾,砰砰的響聲幾乎把身後的扈從侍女們都嚇得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