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二百名輕裝騎兵靜靜地列成鬆散的一線,站立在代郡軍的最前方,掩護後方的車陣和中軍本隊。縱使幽州軍如烏雲壓城般地迫來,這支騎兵隊伍也絲毫沒有慌亂,他們紋絲不動,甚至也沒有彼此交頭接耳地言語;隻有晨風吹動著他們的旗幟和衣袍,發出獵獵的響聲。顯然,這是一支經曆過嚴格的訓練、具有鋼鐵般意誌和紀律的強兵。
倪毅是這支輕騎的首領。他披著輕便的披甲,挎著一把短弓,手提心愛的大斧站在隊列之前,時不時地輕輕撫摸馬鬃,讓胯下那匹性格暴躁的青鬃馬安靜下來。
打了幾場順風仗之後,又要以少敵多了,但這種情況並沒有讓倪毅有什麼特別的緊張情緒。想到自己親身體會過的那些慘烈沙場,他就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已經很有運氣了。蜀中、關中、中原、河北,這片蒼天籠罩下的每一塊土地上,都有無數人舍生忘死地互相絞殺屠戮、血流成河。如果蒼天有靈,想必覺得人和螞蟻並沒有區別,一樣活的渺小卑微、一樣死得毫無價值。
這樣的世道,“活著”並不見得有什麼值得留戀,身為軍人,真些年來手下積攢了那麼多條人命,就算死,也夠本了……
倪毅突然打了個哆嗦,不不,不對。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老子現在才不想死呢。那麼慘無人道的苦日子都熬過來了,怎麼能死在這幫鮮卑人手裏?這一仗一定要贏!一定能贏!
倪毅鬥誌熊熊。
激發起倪毅鬥誌的,是過去的一個多月裏他所經曆的一切……那大概是倪毅這輩子最痛苦的日子了。薛彤、沈勁和劉遐,那幾個凶神惡煞的將軍,簡直沒有把士卒當人看。各種金鼓旗幟的意義、各種指揮部下的手勢口令、各種武器的套路用法、從什伍到更大編製的作戰配合……還有更慘絕人寰的徒步行軍和騎兵的分隊、衝鋒等練法,簡直將倪毅折磨得欲仙欲死。每天淩晨起身,用過早飯便沒有停歇,每個人都要披甲持械,一項接一項地苦熬到日暮西山。甚至天黑了也不停歇,身為隊主的他,還得一一關照部下所有將士的歇息、鼓舞他們的情緒,有時候一直到子時才能夠入睡。
這簡直是正常人想象不到的可怕生涯,過去一個月裏倪毅挨的罵比整輩子更多,流的汗比整輩子更多,學到的東西也比整輩子更多。這樣的生活,倪毅絕不想再來一遍,但也正是這樣的生活,給予了倪毅前所未有的信心。
倪毅稍許側身,用餘光掃過他身邊的同袍弟兄們。他們有晉人、有鮮卑人、有烏桓人,有的出於胡族俘虜、有的出於乞活舊部、有的出於汲桑賊寇餘孽。他們有著完全不同的背景,但卻擁有幾乎完全相似的氣勢,那種屬於真正的軍人的、整齊劃一而又鋒芒畢露的氣勢。這是一支真正意義上的軍隊,雖然他們還並不曾打過任何一場大規模戰役,但艱苦到幾乎堪稱殘酷的訓練,已經使得這支軍隊自信能夠戰勝一切敵人。
後方的軍隊突然有些躁動,倪毅止住了胡思亂想,有些緊張地回身去看。
倪毅的正後方層層疊疊的車陣、步陣和騎兵隊列波分浪裂般地分開,約莫十五六騎直衝出陣,打了個彎來到將士們的麵前。
打頭的是兩名身材高大雄偉的騎士,各自舉著青色和紅色的兩麵巨大軍旗。兩麵軍旗在風中翻卷飄揚,顯出“鷹揚將軍陸”和“代郡太守陸”的字樣。在大旗掩映下緩緩行來一人,正是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陸遙。
陸遙騎著一匹極其雄峻的黃驃馬,身披筒袖鎧,一手控韁,一手倒提著長槊,腰兩側各懸一柄繯首刀。這樣的裝扮其實並不較其它將士更特殊,但落在倪毅眼裏,卻顯得十分英武。
從什長一躍而為隊主的倪毅並不缺少和陸遙接觸的機會,他對陸遙的提拔也滿懷感激。他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沒有遇見陸將軍,自己隻不過是個昏昏碌碌的普通士卒,說不定早就死在戰場上化為汙泥了;是陸將軍給了自己信任和重視,是陸將軍給了自己嶄新的未來,是陸將軍給了自己追求勝利的決心。而在麵臨前所未有的強大敵人之時,倪毅注視著陸遙,更猛然想起了不久前鄴城建春門外的紛擾戰場上,那橫絕戰場、以一己之力擊敗了強賊汲桑的身影!
陸遙顯然並不清楚自己在軍中居然有了一位如此狂熱的粉絲。他悠然提韁,從將士們身前經過。路過倪毅身前時,略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