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朝頗有身家萬貫的豪商,但商人社會地位卻相當低下,至少根本不會被太原王氏高門的嫡脈子孫放在眼裏。十餘年前,荊州刺史石崇動用朝廷軍馬搶劫往來江漢的商旅,以至於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富豪。彼時還是天下太平時節,但國家法令已經廢弛到坐視地方官員劫掠百姓的地步。石崇後來居然升遷為大司農,用搶劫來的錢財在洛陽城郊興建了金穀園。所謂風流名士們悠然徜徉於其間,發精微玄玄之妙理,似乎那些河水裏載沉載浮喂魚鱉的商旅殘屍原本就不存在。
所以方勤之一看情況不妙,立刻聲稱自己曾受朝廷所用,絕非普通商人。可惜,如今早已不是太平時節,而王浚的肆意妄為勝過石崇何止十倍?
“為朝廷立過功?在草原流過血?嗬嗬……”在方勤之的眼前,出現了王浚足下那雙極具胡風的精製皮靴,幽州刺史低沉而冷酷的聲音飄飄蕩蕩地落下:“將禮單上的貨物核實過後,好生收下。至於這個奸細,拖出去,斬了。”
隨著王浚的命令,幾條有力的臂膀將方勤之整個抬起,向外走去。方勤之抵足擺臂、扭動著身軀想要抗拒,卻萬萬敵得過那些虎狼般的力士。眼看著距離王浚越來越遠,距離中軍轅門磨刀霍霍的武士越來越近,他便如一條出了水的魚,再怎麼蹦撻也沒有活路了。
可方勤之狂亂的外表下,內心卻鎮定下來。就在死亡的陰影將之籠罩的時候,他甚至還有餘暇想起自己會選擇投靠陸遙的原因:因為陸將軍正和方某一樣,是一個能夠置諸死地而後生的人啊。所不同的,隻是軍人用刀劍,而辯士用口舌而已!
方勤之竭力抬起頭,向著王浚的方向狂吼:“大將軍饒命!饒命啊!小人實乃並州越石公麾下吏員!不是陸道明的部下!”
聽得這句話,王浚霍然抬手,止住了力士們拖扯方勤之的動作。
“你是劉越石的部下?以何為憑?”
“大將軍要憑據,一時間確實沒有……”方勤之苦笑起來:“隻是,小人乃並州太原土族,世居陽邑縣的。上司乃是從事中郎徐潤,與我共同來此的同伴,乃是並州典郡書佐柳宜中。”
“沒有憑據,誰知道你這廝說的是真是假?”棗嵩跳著腳連聲道。
他受了方勤之巨額賄賂,才答應將之引見給王浚。卻不料王浚一眼就識破了方勤之的代郡間諜身份,這卻令棗嵩大感緊張,唯恐王浚追究自己的責任。於是逮著機會連忙喝罵,既顯示忠心,也好撇清關係。
誰知王浚皺眉想了想,卻招招手令人將方勤之帶回。
眾力士鬆手將方勤之丟下,一齊躬身施禮退去。方勤之如同沒了骨頭一般垂首伏地,心中卻暗自慶幸。一者,自己自幼闖蕩南北,精通胡晉各種語言,適才說話用的便是純正並州土語,王彭祖身為太原王氏子弟,絕不會聽不出這口音。二者,自己此番前來代郡,事前做足了功課:在太原國的陽邑縣果然有個方姓宗族聚居,而且徐潤、柳宜中等人,也正是並州劉琨用以接觸機密的官吏。這些雖不是極具說服力的證據,眼下卻也勉強夠用了。
甚至說柳宜中與自己同來高陽,也不是全數哄騙。如果王浚令人察談方勤之的從者,便能知道確實少了一人。隻不過這人並非柳宜中,而是趕回代郡的朱聲罷了。
“很好。方勤之,既然你其實是劉越石的部下,為何又與那陸道明勾結一處?來高陽縣又所為何事?”王浚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顯然對自己識破方勤之的偽裝十分得意。他轉身回到座位上,用手指輕輕磕打著案幾:“你要明白,無論你是誰的部下,我王彭祖要殺人,絕無半點難處。隻不過,你若能老實回答我的問題,便留你狗命也是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