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夜色已深,鉛藍色的夜幕之上,一輪燦若玉盤的明月閃耀於星漢之間。如水月華灑落下來,勾勒出薊城暗沉沉的天際線。北疆的風氣終究不似洛陽朝廷,哪怕是豪奢大族,也鮮有飲宴歌舞通宵達旦的。這個時候,絕大多數居民早就已經熟睡了,隻有位於遠處城台的幾處零星燈火還在閃耀。偶有火光往來移動,那是負責守衛城池的將士正在巡邏。
但議事廳裏的眾人卻全都精神抖擻。原以為隻是事務性的商議卻延到了深夜,顯然軍府的大政方針將要在此底定,這時候,無論是否讚同方勤之的意見,每個人都凝神靜聽。
“自本朝開國以來,中樞任官有八公同辰、攀雲附翼之譏;而兼理軍政的方伯人選,擇人用人的原則也大抵相似。通常而言,能夠出鎮邊疆大州的無不是成乎棟宇、處乎經綸的重臣。以出身而論,或為漢魏以來冠冕不絕的名族世胄、或為策名魏氏而為皇晉開國佐命的勳貴子弟、或為司馬氏宗室親王……皆因此等人乃是大晉賴以立國的基礎,哪怕毫無軍政才具建樹,也能平流進取、坐至公卿,除此以外者難有仕途可言。”
“主公與彼輩自然大不相同,堪稱本朝封疆大吏中唯一的異數。主公出身於江左亡國之餘,起家於行伍,在中樞諸袞公看來,身份實在卑微;而在建事功於北疆的過程中,也並無家族背*景可為奧援,全憑著過往戰無不勝的威望,才贏得此刻文武英傑雲集景從的盛況。主公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殊為不易;也正因為此,再想有後繼的發展,難上加難。”
方勤之侃侃而談,慢慢分析。
陸遙的仕途中有兩個重要的轉折點:一個是得到並州刺史劉越石的青睞,成為獨擋方麵的大將;一個是借助東海王平衡北方諸強籓的機會,以鷹揚將軍的身份平定代郡。如果沒有劉琨的幫助,陸遙隻是個善戰的勇士,千百次出生入死,也不過自保首級、得些金帛賞賜;如果沒有東海王的縱容,陸遙的東征西討都是為並州刺史擴張勢力,根本不可能將手中的軍事實力與代地州郡結合,組建自成體係的政治集團。毫無疑問,平北軍府的崛起既緣於陸遙的英武,也與外部的提攜和幫助息息相關。但這樣的提攜和幫助終究是有限的,畢竟陸遙在中樞看來,隻是個出身底層的武夫,不值得太多關注。從朝廷對幽州都督、刺史的分別任命可知,哪怕陸遙即將成為竟陵縣主的夫婿,也已無法從外部得到更多得政治資本了。
脫離了外界的扶持,陸遙和他的平北軍府是安心於幽州一地,坐等局勢變動,還是抓緊時間主動出擊,謀取更上層樓的機會?
陸遙起於並州敗軍之卒微,最終取得幽州權柄的經曆,眾下屬都已經熟悉。破匈奴、退石勒、平代郡、取濡源,他完全是憑借著一係列軍事成就才爬升到都督幽州的地位。但如果僅憑這些成果,還遠不足讓他具備超越同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底氣。大晉的高官顯貴中固然絕大部分都顢頇無能,可終究還有好些名臣宿將。如並州劉琨、兗州苟晞、涼州張軌等,都曾曆任多個州郡、指揮過十萬人以上規模的大戰,威勢遠在崛起不過一年的陸遙之上。甚至冀州刺史丁紹,論起名望、資曆,也遠非陸遙所能企及;其冀州集團的根基之深厚,也不是平北軍府可比。
方勤之說到這裏,在座不少文武都露出悻悻然的臉色,有些人意圖起身反駁,卻見陸遙本人微微頷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情緒。
在陸遙所熟悉的那段曆史中,盤踞幽州的王浚就是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力量,才導致了身死國滅,淪為千載笑柄。陸遙可不會自我膨脹到那種地步,他明白,其實方勤之說得還算客氣了。或許平北軍府在軍事力量上擁有一定優勢,但綜合考慮政治、經濟各方麵因素的話,實力淩駕平北軍府之上的地方勢力,又豈止並、兗、涼、冀等地?如果眼光不局限於大晉朝廷之內,想想雄踞河東的匈奴漢國、在中原打得東海王狼狽的羯人流寇、割據西蜀的氐族李氏政權、草原上數以十萬百萬計的凶悍鮮卑部落……哪一個不比平北軍府強盛?如果將這些異族納入考量的範圍,平北軍府或許隻能算一個二流地方勢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