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我猝然往起一站,立即就脫上衣,脫了上衣便脫背心。我將脫下的背心朝小悅一拋,義無反顧地說——拿去!我賣了!比三十萬便宜一半兒我也賣了!

那一時刻我真想撲上床,緊緊摟抱住她,瘋狂地親她一陣!就算真的便宜一半兒吧,那也是十五萬啊!我迄今創作幾百萬字了,還從沒一次得到過十五萬元的稿費呢!十五萬啊!想不到在這所精神病院裏,我竟遇到了我命運中的財神娘娘!而我那幾百萬字,十之八九是從每千字七元、九元、十元、十五元、二十元計起的!還要上稅!早知道我的背心比我的小說值錢得多,我前十年又何必那麼孜孜不倦那麼勤奮地寫小說呢!

小悅說,梁老師,別急別急,您先穿上衣服,否則別人敲開門,會把咱倆都想歪了的!

待我穿上衣服,她又說,梁老師您坐下,坐下,鎮靜點兒,鎮靜點兒,先別太激動……

於是我重新坐下,倒了一杯涼開水,揚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小悅一板一眼地說,梁老師,第一,您的這件背心,當然也要賣三十萬!開價隻能高於三十萬,絕不能低於三十萬!少一分錢都不行!便宜沒好貨這句話,對中國人買東西時的心理還是有影響的。所以,你剛才便宜一半兒那種話,再也不能對第三個人說。這件事,我當你的經紀人了!你必須信賴我,必須對我言聽計從。而且,你必須明白,沒有我這個經紀人,你這件背心是賣不成的,隻配被當抹布,被當擦最不幹淨的東西的抹布!

她一嚴肅,也就不再對我“您”“您”相稱了,使我疑心她此前對我的敬意,可能是並不由衷的。

我連連點頭。說是是,說親愛的小悅啊,我保證百分之一百地信賴你,保證對你言聽計從。我當然也明白,沒有你這個經紀人全麵操作,我的背心怎麼能賣成呢!

她說,第二,你的背心要賣成,那並非一件簡單之事。首先得經我們院長,也就是王教授這位專家,對你的背心進行嚴格的、規範的、具有科學性的檢測。得他以專家的身份,開具一份證明。證明你確係一個幸福的人。證明你的背心確係穿了八個月沒洗過一水的背心。最重要的,得證明你背心上的“XF”元素微粒附著量要求達標……

我吞吞吐吐地說,小悅,我親愛的無比信賴的經紀人啊,萬一王教授他……他不認為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呢?

小悅說,是啊是啊,王教授是個最講認真二字的人。他若不認為你是一個幸福的人,那咱倆的策劃,成功的大前提也就沒有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這一說,我犯愁了。雖然我僅和王教授交談過一次,但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挺深,使我感到他是一個非常講原則的人。我估計,他不會認為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試探地問,小悅,咱們能不能思想解放一點兒,操作方式上變通變通?比如,咱們能不能……

能不能對他進行賄賂?

我說對對,我正是這個意思,不過你把話說得太明白了。有些話,一往明白了說,就難聽了。咱們最好還是別用“賄賂”這個詞兒。這個詞兒多他媽的讓人膩歪啊?咱們就說能不能用一種普遍行之有效的方式,使他情願地高高興興地承認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呢?

小悅說,你別解釋了,反正都一回事兒。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們院長他才不吃這一套呢。他是位少有的正人君子!

我一聽就沮喪了,默默地吸起煙來。

小悅問,你沒招兒了?

我說是的。

又問,你犯愁了?

我說是的。三十萬仿佛就在眼前飄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一捆兒捆兒抓得到,倘過不了王教授一關,便如黃粱美夢,怎的僅僅一個愁字了得?

小悅哧哧地笑了。她說,作家先生,別愁別愁,招兒我已經想好了。咱們別賄賂他,他不吃這一套,你偏跟他來這一套,不是硬往槍口上撞嗎?我看這麼辦,你寫下一份字據,表示完全出於自願地,將賣你的“XF”背心所得的款項的一部分,捐獻給他,以支持他繼續從事他的“XF”科學研究。要寫清楚,是捐給他個人,而不是捐給院方。捐給院方,他不是自己就沒法兒用了嗎?

我雙掌一拍,眉開眼笑,說對對,這麼辦好。一往支持科研方麵提,咱們給也給得體麵,人家收也收得理直氣壯了。

小悅說事不宜遲,那你現在就先將這一份字據寫了吧!

於是她下了床,從我病房的桌子抽屜裏找出紙和筆,扯我坐到桌前去,站在我背後,對我口述起來。

寫到具體錢數那一行,我扭回頭,問她我捐贈多少為好。

她說也別太多,太多對我就有失公平了,就寫捐贈十五萬吧!

我一聽急了,將筆往桌上一摜,說這可不行!十五萬啊!一半兒啊!這個數目已經明擺著對我有失公平了!

小悅說,你摔筆幹什麼啊?白紙黑字,你寫的可是“自願捐贈”。這還隻不過是寫寫,還沒到一捆捆真給人家錢的時候呢,你怎麼就犯起急來了?那這事兒還能成嗎?這事兒成不了,你不是十五萬也白得不到嗎?舍不得兔子套不住狼。寫吧寫吧!

盡管我一百二十個不情願,但她的話畢竟也有道理。我隻得接著寫。心裏別扭,字也就不如前幾行那麼工整了。

寫好,小悅拿起認真看,並親自動筆勾改了幾處,使之看起來更是我心甘情願的。捐贈對象是王教授本人而非精神病院這一點,也改得更明確無誤了。盡管我是作家,她是護士,但我不得不暗暗承認,僅就這一份字據而言,她的措辭水平比我高多了。

她讓我抄一遍。

我心裏窩火,懶得抄,讓她替我抄。

她說那可不行,說這份字據還要經過公證呢!不是我的親筆,不產生法律意義啊!

我也就隻得重抄了一遍。

小悅將字據鄭重收起,往床上一蹦,又像原先那樣盤腿坐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