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個名叫頓嘎的老喇嘛從碉房山最高處的寺院裏走了出來。他背著一皮袋牛羊的幹心肺,沿著小路盤行而下,路過工作委員會會部所在地的牛糞碉房時停下了。他走到馬圈前看了看蜷成一團酣睡著的父親和包紮著傷口的岡日森格,又回身望了望山下的野驢河,悄悄地離開了。
野驢河開闊的水灣裏,山下的帳房前,晨煙正在升起,牛群和羊群已經起來了,叫聲一片。牧家的狗分成了兩部分:休息了一夜的牧羊狗正準備隨著畜群出發,它們興奮地跑前跑後,想盡快把畜群趕到預定的草場:一夜未眠的守夜狗離開畜群臥在了帳房門口,它們在白天的任務是看家和睡覺。而在河灣一端鵝卵石和鵝冠草混雜的灘上,一大群幾百隻各式各樣的領地狗正在翹首等待著老喇嘛的到來。
老喇嘛頓嘎心裏的不安寧正是由於領地狗的存在。領地狗也是流浪狗,但它們隻在自己的領地流浪,當這個生生不息的龐大狗群按照人的意誌認為以西結古為中心的整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都是它們的領地時,任何外來的狗就別想輕易在這片土地上找到生存的機會。也就是說,牧羊狗是守護畜群的,看家狗是守護帳房和碉房的,領地狗守護整個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終生不會離開自己的草原,哪怕餓死,哪怕蛻變為野生動物,哪怕變成人見人嫌的癩皮狗。因為一旦離開自己守護和生存的草原,別處的領地就會把它咬死吃掉,無論它有多麼強大。
領地狗不是野狗,野狗是沒人喂的,而領地狗除了自己經常像野獸一樣在草原上捕捉活食外,還會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方得到人給的食物。人給它們食物的舉動在表麵上是出於善良,實際上是為了從生存的依賴上加固它們對人類的依附關係。盡管領地狗不屬於任何個人,但人的意誌卻明確無誤地體現在它們的一舉一動中。給領地狗食物的除了牧家還有寺院,老喇嘛頓嘎就是西結古寺專門給領地狗拋撒食物的人。
老喇嘛頓嘎來到野驢河的灘地上,拔出腰刀,在石板上割碎了牛羊的心肺,一點一點拋撒給它們,突然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沿著河邊的淺水劈裏啪啦地跑來,心裏不覺隱隱一沉,叫了一聲:“不好。”
光脊梁的孩子大聲喊著:“那日,那日。”牛犢般的大黑獒那日立馬跑了過來。光脊梁的孩子把手中的一根肥嘟嘟的羊尾巴扔給了它。大黑獒那日跳起來一口叼住,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一邊盯著光脊梁的孩子。它預感到它曾經的主人並不僅僅是來喂它羊尾巴的,一定還有別的事兒,就像以往發生過的那樣,讓它跟他去草原深處打獵,或者讓它去尋找一件他找不到的東西。再就是廝殺,就跟昨天似的,讓它搶在獒王前麵向著來犯的同類猛烈衝擊然後瘋狂撕咬。
那日知道主人的事情永遠比自己的吃喝更重要,就嚼都沒嚼,連肉帶毛把羊尾巴吞到了肚子裏。這時它看到光脊梁的孩子奮力朝前跑去,跑了幾步又回身朝它招手,喊著:“那日,那日。”
大黑獒那日用四條粗壯的腿騰騰騰地敲打著地麵跟了過去。老喇嘛頓嘎望著人和狗消失在碉房與碉房之間的狹道裏,趕緊朝寺院走去。
佛堂裏,老喇嘛頓嘎對西結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說,他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一個獅子一樣漂亮雄偉的金色公獒請求他救自己一命。金色公獒說它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獅子,曾經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老喇嘛又說,他今天早晨在牛糞碉房的馬圈裏看到了一個陌生的漢人和一隻外來的受了重傷的金色獅頭公獒,又在野驢河邊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招走了大黑獒那日。丹增活佛問道:“你是不是說,你夢見的神山獅子就是你看見的獅頭公獒?”老喇嘛頓嘎說:“是啊是啊,它現在已經十分危險了,我們怎麼才能救它一命呢?”丹增活佛知道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趕緊叫來另外幾個活佛商量,商量的結果是派三個鐵棒喇嘛前去保護前世是阿尼瑪卿神山獅子的獅頭公獒和那個外來的漢人。
鐵棒喇嘛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誌的執行者,在整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隻有他們才可以代表神的意誌隨意懲罰包括藏獒在內的所有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