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狼來了,而且是一群(1 / 2)

這天晚上,西結古寺的僧舍裏,父親照例睡得很早,天一黑就躺到了炕上。剛躺下,他就聽到地上有了一陣響動,點起酥油燈一看,不禁叫了一聲:“那日!”昨天還隻能站起來往前挪幾步的大黑獒那日這會兒居然可以滿屋子走動了。大黑獒那日看父親坐了起來,就歪起頭用那隻沒有受傷的右眼望著他,走過來用嘴蹭了蹭他的腿,然後來到門口不停地用頭頂著門扇。父親溜下炕去,撫弄著它的鬣毛說:“你要幹什麼?是不是想出去?”它啞啞地叫了一聲,算是回答。

父親打開了門。大黑獒那日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門檻,站到門口的台階上,汪汪汪地叫起來。因為肚子不能用勁,它的叫聲很小,但附近的狗都聽到了,都跟著叫起來。它們一叫,整個寺院的狗就都叫起來。好像是一種招呼、一種協商、一種暗語。招呼打完了,一切又歸於寧靜。大黑獒那日回望了一眼父親,往前走了幾步,疲倦地臥在了漆黑的夜色裏照壁似的嘛呢石經牆下。父親走過去說:“怎麼了?為什麼要臥在這裏?”他現在還不明白,大黑獒那日作為一隻領地狗,隻要能夠走動,就決不會待在屋子裏。這是本能,是對職守的忠誠。草原上所有的領地狗所有的藏獒都是習慣了高風暗夜、習慣了奔騰咆哮的野漢子。

父親回到僧舍,看到岡日森格的頭揚起著,一副想掙紮著起來又起不來的樣子。他蹲到它身邊,問它想幹什麼。它眨巴著眼睛,像個小狗似的嗚嗚叫著,頭昂得更高了。父親審視著它,突然意識到岡日森格是想讓他把它扶起來。他挪過去,從後麵抱住了它的身子,使勁往上抬著。起來了,它起來了,它的四肢終於支撐到地麵上了。父親試探著鬆開了手,岡日森格身子一歪,撲通一聲倒了下去。父親說:“不行啊,老老實實臥著,你還站不起來,還得將息些日子。”岡日森格不聽他的,頭依然高高昂起,望著父親的眼睛裏充滿了求助的信任以及催促和鼓勵。父親隻好再一次把它抱住,抬著,使勁抬著,四肢終於站住了。父親再也不敢鬆手,一直扶著它。

岡日森格抬起一條前腿彎了彎,抬起另一條前腿彎了彎,接著輪番抬起後腿,彎了又彎。好著呢,骨頭沒斷。它似乎明白了,一點一點地叉開了前腿,又一點一點地叉開了後腿。父親一看就知道,岡日森格是想自己站住。“你行不行呢?”父親不信任地問著,一隻手慢慢離開了它,另一隻手也慢慢離開了它。岡日森格站著,依然站著,站著就是沒有再次倒下,沒有倒下就可以往前走,就是繼續雄健勇敢的第一步了。岡日森格永遠不會忘記,這第一步是父親幫助它走出去的。它望著父親,感激的眼睛裏淚汪汪的。

父親再次抱住了它,又推動著它。它邁開了步子,很小;又一次邁開了步子,還是很小。接下來的步子一直很小,但卻是它自己邁出去的,父親悄悄鬆開了手,不再抱它也不再推動它。它走著,偌大的身軀緩緩移動著。父親說:“對,就這樣,一直往前走。”說著他迅速朝後退去,一屁股坐到了炕上。失去了心理依托的岡日森格猛地一陣搖晃,眼看就要倒下了。父親喊起來:“堅持住,神山獅子,你要堅持住。”岡日森格聽明白了,使勁繃直了四肢,平衡著晃動的身子,沒有倒下,終於沒有倒下。幾秒鍾過去了,幾分鍾過去了,依然沒有倒下,依然威風凜凜地站著。

不再倒下的岡日森格一直站著,偶爾會走一走,但主要是站著,一聲不吭地站著。直到後半夜,父親蒙蒙嚨嚨地睡著以後,它突然叫起來,嗚嗚嗚地,像小孩哭泣一樣,哭著哭著就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門邊的牆上。

這時父親聽到門外的大黑獒那日汪汪汪地叫起來,叫聲依然很小,但還是得到了別的狗的回應。很快,寺院裏所有狗的都叫起來。

父親下了炕,來到門口,伸出頭去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輕聲喊道:“那日,那日。”大黑獒那日回頭用叫聲答應著他。他說:“你叫什麼?別吵得喇嘛們睡不成覺,喇嘛們明天還要念經呢。”住在西結古寺的這些日子裏,他還是第一次半夜三更到這麼多狗叫。

大黑獒那日固執地叫著,隻是越叫越啞,越叫越沒有力氣了。父親回到炕上,再也睡不著,愣愣地坐著。

漸漸地,聽不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叫聲,別的狗也好像累了,叫聲稀拉下來。一個壓低了嗓門的聲音如同詭譎的咒語神秘地出現在輕悠悠的夜風裏:“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酥油燈欲滅還明的光亮裏,父親看到自己的黑影抖了一下,岡日森格的黑影抖了一下。接著就是嗚嗚嗚的哭泣,依然靠在門邊牆上的岡日森格用嗚嗚嗚的哭泣讓“瑪哈噶喇奔森保”的聲音再次出現了。父親突然想起來,就在他剛來西結古的那天,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落荒而逃時,發出的就是這種聲音:“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