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天快要亮的時候,父親和老喇嘛頓嘎把大黑獒那日抬進了僧舍。父親蹲在大黑獒那日身邊對老喇嘛頓嘎說:“快去啊,你把藏醫尕宇陀叫來。”頓嘎聽到父親的漢話裏有“尕宇陀”這個藏話的詞兒,轉身就走。
這時一直注視著父親的岡日森格走了過來,用牙齒拽了拽父親的衣服,來到了門口,看父親並沒有跟它走的意思,就又回來拽了拽父親的頭發。父親被拽疼了,喊道:“你怎麼咬我?”岡日森格搖著尾巴再次走向了門口。這次父親明白了,憂鬱地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去找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阻止西結古人砍掉他們的手是不是?可是我們去哪裏找他們呢?找到了又能怎麼樣,西結古人會聽我們的?”
說完了父親又突然意識到,找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也許並不難,因為有岡日森格;阻止西結古人砍手也不是沒有希望,把自己和岡日森格的命搭上,西結古人難道還會無動於衷?父親想著,倏地站了起來,很自信地朝著岡日森格擺了擺手說:“我要是殺了你,你不會記恨我吧?”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有時候會有一些大膽的想法,一有想法就會馬上行動起來。而無論怎樣冒險的行動,放在父親身上都不會有那種瞻前顧後的沉重。父親後來說:“我前世肯定是一隻藏獒,要不然我怎麼那麼喜歡狗,尤其是藏獒,狗想做的我都想做。我和狗是互相欣賞的,我覺得狗有人性,狗覺得我有狗性。到底狗性偉大,還是人性偉大,我看一樣偉大。”
父親和岡日森格出發了。他們把大黑獒那日托付給了匆匆趕來的藏醫尕宇陀和老喇嘛頓嘎,然後就互相信任著去尋找岡日森格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
草原像大海的波浪,柔柔地波動著,緩緩地波動著。岡日森格帶著父親來到了和雪山一樣清涼的早晨的陽光裏。陽光就像雪粉,結成透明的晶體曼舞在藍綠色的空氣裏,這樣的空氣是令生命歡欣鼓舞的。可父親和岡日森格一點也歡欣不起來,夜晚的折騰已經使他們筋疲力盡,又走了這麼長時間的路,好幾次他們都有點走不動了。尤其是岡日森格,它不得不臥下來休息一會兒再走,它很累,也很痛苦,未愈的傷口和見不到主人的痛苦使它一路走來一路哭,嗚嗚嗚地,感染得父親也止不住潸然淚下了。
但不管岡日森格怎樣苦累不堪,它追尋主人的意念始終不變。它堅定地走著,開始是向著東邊的雪山,後來是向著南邊的雪山,最後又改變方向朝著西邊的雪山。父親奇怪了,繞了一大圈,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怎麼又回去了?是不是岡日森格的嗅覺出了錯,把過去的味跡當成了主人今天走過的路線?
就在父親滿腹狐疑的時候,岡日森格突然變得狂躁不安起來,想吠又吠不出足夠大的聲音,隻好一再地齜著牙,連牙根都齜出來了。與此同時父親聽到了一陣馬蹄的驟響,抬頭一看,陽光泛濫的地平線上已是騎影飛馳了。
騎影從右前方的大草窪裏翻上來,正要穿過左前方的一座大草岡。平滑的草岡之上,一溜兒騎影就像天刀剪出來的,剪出來了七個馬影,剪出來了十四個人影。也就是說,每一匹馬上騎著兩個人,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岡日森格鼻子聞著,眼睛望著,比父親搶先搞懂了剪影的意思: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被騎手們抓起來了。
是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強盜嘉瑪措帶著騎手把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抓回來的。
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一聽說鐵棒喇嘛藏紮西規定各個部落的頭人或者管家必須去護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請求,吉祥天母批準哪個部落行刑哪個部落才能把人帶走,就知道藏紮西肯定要給這七個上阿媽孩子放行了。道理很簡單:大護法吉祥天母是仁慈和寬愛的,如果不能證明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是仇家草原派來的魔鬼,她怎麼會允許西結古人去砍掉他們的手呢?
牧馬鶴部落聰明的頭人大格列一邊派人去礱寶雪山祭告部落的黑頸鶴山神,去礱寶澤草原祭告部落的黑頸鶴戰神,一邊派強盜嘉瑪措帶領騎手前去攔截七個上阿媽孩子。
消息很快傳遍了草原:七個上阿媽孩子被鐵棒喇嘛藏紮西放跑啦。
消息再次傳遍了草原:在礱寶山神和礱寶澤戰神的幫助下,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一個不落地抓到了七個上阿媽孩子。
還有一個消息傳得更快:砍手的刑罰將在碉房山下野驢河邊執行。
能來的牧民都來了,尤其是牧馬鶴部落的人。
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在礱寶雪山下的礱寶澤草原,他們之所以紛紛攘攘來到碉房山下執行刑罰,是因為碉房山是所有部落的碉房山。大約在一百多年前,為了抵禦包括上阿媽草原的騎手在內的入侵者和保衛神聖的西結古寺以及更加神聖的佛法僧三寶,也為了部落頭人及其家眷的安全,所有部落的頭人都以部落的名義在這裏建起了碉房。從此便有了慣例,隻要是與抵抗外敵有關的活動--行賞、懲罰、祭祀、出征等等,無論是哪個部落,就都會在碉房山下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