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瑪爺爺家要遷徙了,是頭人索朗旺堆讓他們這樣做的。索朗旺堆說:“今年春天雨水多,夏天的草長得好,雪線下的地麵都綠了。你們應該到遠遠的山上去放牧,讓野驢河兩岸草原上的草長得高高的,留給冬天,也留給明年,否則明年的草就沒有今年好了。”
梅朵拉姆當然不能跟著他們走,她得住到別的牧人家裏去了。真是戀戀不舍,她向尼瑪爺爺道別,向班覺和拉珍兩口子道別,又抱著七歲的諾布,把他的臉蛋親了個通紅。然後就是向藏獒們道別了。小狗們不諳世事,依然頑皮地活蹦亂跳著,一點也不受長輩情緒的影響。它們的長輩三隻大牧狗和兩隻看家狗可都知道遷徙是怎麼回事兒,遷徙就是分別,跟熟悉的草原和野驢河分別,跟一些舍不得離開的人和狗分別。而在這個早晨,最主要的分別對象顯然就是腳邊放著行李的漢姑娘梅朵拉姆了。五隻大藏獒憂傷地望著梅朵拉姆,沉重而緩慢地搖著尾巴。梅朵拉姆給這個捋捋毛,給那個拍拍土,用自己美麗的眼睛告訴它們:這是最後一次了,至少在整個夏天和秋天,我不可能再給你們捋毛拍土了。她當然對白獅子嘎保森格格外動情,捋著它的毛,從脖子一直捋到尾巴,突然就傷心地哭了。
最後是向三隻小狗道別。她說:“嘎嘎、格桑、普姆,過來呀。讓我最後抱你們一次,等你們下次回來的時候,我就抱不動你們了,你們就是大狗了。到那個時候你們還認識我嗎?”格桑和普姆過去了,小白狗嘎嘎不過去,它的瘸腿阿媽和它的阿爸白獅子嘎保森格就用鼻子輪番把它拱了過來。梅朵拉姆蹲在地上把三隻小狗抱在懷裏,輪換著讓它們咬自己的手。它們假裝使勁咬著,但和以往一樣沒有咬疼她。
馱著帳房的犛牛已經出發,在前麵帶路的班覺早就騎馬離開,羊群和牛群開始上路,忠於職守的三隻大牧狗白獅子嘎保森格、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向她最後搖了一下尾巴,毅然轉身,跟著畜群走了。梅朵拉姆知道,該是鬆手讓三隻小狗離開的時候了。但是她猶豫著,怎麼也不忍心鬆手,她覺得一鬆手就什麼也沒有了,人情和狗情都沒有了。
這時,拉珍就從梅朵拉姆懷裏抱起一隻小黑狗交給了尼瑪爺爺,又抱起另一隻小黑狗自己摟著,然後說:“再見了姑娘。”這句話梅朵拉姆聽懂了。她站起來要把自己懷裏的小白狗嘎嘎還給拉珍,卻見拉珍擺擺手,從自己身上扯下一塊做手巾用的熟羊庋蒙在了嘎嘎頭上,這才明白尼瑪爺爺和拉珍的意思:你這麼喜歡我們家的狗,你就留下一隻吧。她愣住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受這禮物。尼瑪爺爺笑了笑,走了;拉珍也笑了笑,走了。等她回過神來,激動地說了一聲“謝謝”,又說了一聲“可是我不能要”時,他們已經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眼鏡”李尼瑪來了,他是來幫梅朵拉姆搬家的。梅朵拉姆的新家就是尼瑪爺爺的鄰居工布家的帳房。
小白狗嘎嘎掀掉蒙在頭上的羊皮手巾,跳出了梅朵拉姆的懷抱,四下裏看了看,毫不猶豫地朝帳房外麵跑去。它是要去找哥哥妹妹玩的,出去一看,才發現這裏沒有哥哥妹妹,也看不見阿媽阿爸,有的隻是被它叫作叔叔嬸嬸的工布家的兩隻看家狗。它用稚嫩的嗓子汪汪汪地叫著,希望得到哥哥妹妹或者阿媽阿爸的回音。但是沒有,呼呼的順風和更加呼呼的逆風裏都沒有。它開始奔跑,先是繞著工布家的帳房跑了兩圈,斷定自己的親人並不是在這裏跟它捉迷藏後,就朝尼瑪爺爺家跑去。
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地上沒有了帳房它是知道的,帳房跑到犛牛背上去了。可是犛牛呢?犛牛跑到哪裏去了?主人和羊群跑到哪裏去了?哥哥妹妹、阿媽阿爸以及所有年長的藏獒都跑到哪裏去了?它喊著它們的名字,爬上冰涼的鍋灶,翹首望著遠方。遠方是一片蒼茫的未知曠野,是它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它知道,作為小狗,是萬萬不能因為遠方的誘惑而離開大狗離開主人的帳房的。可是現在,人和狗都到遠方去了,就把它一個丟下了。遠方到底有什麼?他們為什麼要丟下我?它嗚嗚嗚地哭起來,淚眼模糊了,什麼也看不見了,也忘了自己是站在鍋灶上的,屁股朝後一坐,撲通一聲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