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1)

第一章

古代一些居上位者稱呼習慣粗食淡飯的農民是“羹藜含糗”,認為跟他們說不清楚太牢(煮牛肉)的滋味,充分顯示階級的傲慢,太牢也未必就是什麼美味。就好像魯智深從五台山腳的店家買回了狗肉,寺僧不願與他同樂,還嫌他汙染佛門淨地;又像《莊子·秋水》中的南方之鳥,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看到了鴟所得的腐鼠,也不是種滋味。

拋開階級關係不說,人對滋味的認知相當主觀,就像人對顏色、氣味或美醜的感受一般,這種主觀,除了源於階級身份與教養等因素以外,還包含了長期的文化熏染。臭豆腐與西洋奶酪便是最佳例證。德國人常用亞爾薩斯、洛林一代所產的明斯特(mu¨nsterka¨se)奶酪形容一個人的腳臭味,但這些地方的人,飲膳時非此不歡。又好像許多人對臭豆腐的氣味情有獨鍾,但我年幼時,曾經參觀過製臭豆腐的工廠,從此之後,再也不碰這種“美味”。每到餐廳用餐,店家送來一份蒸臭豆腐作為“敬菜”時,寧可他不敬些,也不必如此多禮。

還有些滋味是跟著地理環境而來的。南方多水,無論海鹹河淡,都有些水族,古代交通不便,這些水族隻能留在原地,淮揚地區的螃蟹便是一種舊式的奢華。將季節盛產的螃蟹,憑著人工,挖出蟹肉,摻上蟹黃,做成包子;或是以鹽漬之,成了開胃下酒的嗆蟹,也隻有淮揚人士,有這樣的口福。北宋的東京開封城中,酒店林立,販賣許多吃食、茶飯,其中有許多特殊的菜肴,包括假河豚、假蛤蜊、假元魚,當然是因為供應不上,隻好找些西貝貨(即假貨)。不僅水產有假,連北方原本供應不缺的野味也出現了假,假炙獐、假野狐,大概都讓人捕食殆盡,供應不上了。隻是不知道《東京夢華錄》中所說的各種西貝貨,是店家已經標明清楚,還是作者孟元老自己的心得。如果販賣時就已經標示清楚,還說明童叟無欺的商業道德呢。現在大閘蟹憑空禦虛,不僅香港、台灣,即便北京、東京也僅需半天的工夫,結果螃蟹供不應求,不知有沒有“假蟹黃包子”?

但是這些水產真的如此好吃?讓人看到秋風就想吃鱸魚膾?我雖生在台北,家父卻來自內地,我也從小習慣北方口味,西安的“辣子一道菜”,挺對我的味。多年前到了南京開會,由南京大學的夏教授招待,前往宜興。在一個雅致的飯館中,我頭一回見識新鮮的大閘蟹與河豚。我沒有江南文人的巧手,吃起大閘蟹就如豬八戒吃人參果,平白糟蹋;眼見河豚,我又沒有拚死的勇氣,一再推托,還不就是因為從小不喜歡水產所致。滿桌菜肴中,還是風雞肴肉最能飽肚充腸。

文化影響味覺,不同時期,有不同的交通條件,食材內容因而發生變化,飲食文化也跟著轉變,馬鈴薯就是一個例子。這種原產於美洲的作物進入西歐以後,改變了許多地區的飲食內容與方式。近年來,幾家著名的連鎖食品業者把油炸馬鈴薯條帶到全世界,許多地方人的味覺都給弄得油滋滋的,還理直氣壯,似乎人本來就該這麼吃。且不說馬鈴薯是十六世紀以後才傳到歐洲的新作物,即便傳入西歐以後,又過了近百年的時間,才有波蘭及愛爾蘭的農民拿來當主食,其他地方的歐洲人則享用這些地方農民辛苦耕種的小麥。物資富裕以後,有人拿馬鈴薯切成條狀,炸了吃,成為一種美味,可別忘了,這些辛勤的農民連水煮的都不見得吃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