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晉朝的張翰原籍吳郡(蘇州),在洛陽任官。秋風一起,不禁想起故鄉的蓴菜羹及鱸魚膾,起意辭官,返鄉尋找熟悉的鄉味。這個典故一向作為知識分子處世曠達的例證,也顯示古代的食物製作受到地理條件與保存技術限製,無法大量流通,未能廣泛交流。我心裏老想:張翰經過了京城裏的養尊處優,嚐到蓴菜羹、鱸魚膾時,是否還會有未仕前的心情,一樣的感動?
以張翰的情況看,公元四世紀時的洛陽就是吃不上一口鱸魚膾。但記錄顯示,到了宋代,開封城中已經出現南食店,專門販賣南方飲食,諸如桐皮熟膾麵、煎魚飯,甚至有魚市場及南方食材的專售處。也許食材不同,味道未必純正,但顧客依然捧場,多半是為了一解鄉愁。
一九四九年以後,各省各地的居民渡海來台,兵荒馬亂之際,食無求飽,果腹是唯一真理。生活稍安定後,各安本業,思鄉之情漸生,但因海峽阻隔,弄些家鄉味成了解決鄉愁的唯一可能。一時之間,許多大陸的老店紛紛在台北重新開張,上海的“老大房”、開封的“致美齋”、北京的“信遠齋”都在台“複業”。當然其中也有些侵害商標的問題,不過當時是沒有人抗議的。倒是因為受限於食材,雖然都號稱“北京烤鴨”或“武昌魚”,但比起原汁原味,也隻能做到形似。
一些不受限於食材的鄉土美食,無論燒餅、油條或臭豆腐,都像雨後春筍般紛紛出現,不僅撫慰許多人的鄉愁,也將內地的生活習俗在台灣重現。許多人幹脆就以此為生,南北小吃成了台灣飲食的特色。甚至有人將不同的食物放在一起,成了“新台灣美食”,這兩年,還能回銷內地各城,當年從大陸到台灣的食品,搖身一變,反成了台灣風味小吃,永和豆漿便是一例。
台灣本不產小麥,麵食不多,日本人據台時,引進日本的麵食,並未受到本地饕客的青睞。一九四九年以後,麵食逐漸普及,現在隱隱有了淩駕米飯之勢,甚至出現了台灣風味的“牛肉麵”,這又得話說從頭。
抗戰期間,空軍基地位於四川,四川人也成了空軍主力。到了台灣後,軍人、軍眷眼見台灣南部日照充足,又盛產辣椒及蠶豆,開始在岡山醃製豆瓣醬,營銷各地;更有人以之與牛肉同煮,成就了牛肉麵一味。台灣習俗原本體恤牛隻辛勞,很多人不太吃牛肉,因為牛肉麵香傳十裏,許多人也紛紛破禪,不無佛也跳牆的豪氣。盛名遠播之後,各地都有“祖傳四川牛肉麵”、“原味山東牛肉麵”,一時間,牛肉麵有了各種遠親,有誰知道原產於台灣。近年來,牛肉麵也出現在北京、上海,冠上“台灣牛肉麵”之名,算是驗明正身了。
除了麵條以外,餃子也是一例。華北各地都吃水餃,過去的升鬥小民卻難得吃上水餃,所以有“好吃不過餃子”的說法,西安的餃子宴還成了當地的風味特餐。台灣餃子館卻多冠以“山東”之名,似乎認定隻有山東才有餃子,各地鄉親,為了謀生,也隻有冒籍,全都自稱“山東水餃大王”。實際上,包餃子者為了迎合南北口味,盡量避免極端,不免逐漸變得缺乏特色,成為“台式水餃”。如有人到華北旅遊,吃了瓠子餡或茴香餡的餃子,還會覺得奇怪,認定這些食物不是餃子。
台灣餃子還有一絕:不再講究“原湯化原食”,吃餃子時,還一定得就酸辣湯,哪兒在乎酸辣湯與餃子有不同的祖籍。文化講究多元融合,如果學者需要例證,台灣的飲食,肯定可以提供最豐富的論證數據。
台灣調和各地美食後,成就了台灣風味,但該辣的不夠辣,該甜的不夠甜,暫解鄉愁可以,但如以原鄉的標準來看,可就成了橘之逾淮,隻能稱謂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