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有些學人有“考據癖”,討論飲食時,總要從曆史發展討論起。談杭州菜,要講《東京夢華錄》,講宋嫂魚羹;介紹蒜泥白肉與白斬雞,一定先將周朝祭天祀地介紹一回,於是乎有了這個“菜係”,那個“流派”,雖然有助於“驗明正身”,但對於不了解飲食文化的人而言,吃就吃矣,哪來這許多囉唆。但這點“囉唆”,其實也有必要,否則會聚四方小吃、八方菜色的台灣地區就成了個大雜燴,如果不弄清楚些,往往鬧笑話。
有一回,帶領二十多名學生前往大陸遊學,行經青島時,許多人因為到了餃子的故鄉,希望能吃一頓地道的水餃,這點要求倒也不難。隻是有人想要一碗酸辣湯時,讓導遊墜入五裏霧中,我隻好委婉說明:“酸辣湯就(配)水餃,是台灣吃法。在華北,隻有原湯化原食。”的確,原產於四川的酸辣湯也隻有在台灣能與水餃結親,而且如此地理直氣壯。
這件事告訴我們,台灣文化一直吸收、融合了各地移民的文化,終於成其多元的相貌。多元當然是件好事,水餃就酸辣湯,華北與四川結合,成就了“台灣菜”。這種事例,所在多有,上海菜就是另一典範。
真要講究上海的“本幫菜”,行家會舉出糟缽頭、黃豆燉豬腳湯、雪菜百葉等,但對一般人而言,可能要敬謝不敏。至於眾所周知的無錫排骨、風雞肴肉、寧式鱔糊、鬆鼠黃魚都算是上海菜館的標準小吃。從名稱我們就可以知道,這些菜多來自無錫、寧波、鎮江等周邊地區,沒有一樣是上海的“本幫菜”。到了台灣,更將來自江浙地區的許多菜色統稱為“江浙菜”,範圍又較上海菜大出許多。
江浙菜雖然已經血統混亂、族繁無法詳考,但似乎也亂中有序。例如以啥鍋著名的徐州,明明位在江蘇省的北邊,卻沒有人將啥鍋計算在江浙菜中。啥鍋是個通俗寫法,可能寫成“糝(音‘傘’)鍋”較為正確。“糝者,以米和羹也”,以米與肉熬煮即成。《周禮》就提到這道菜,與晉惠帝特別喜歡吃的肉麋(“麋”字用閩南語一讀,意思就清楚了)大概差不多,算起來都屬國寶級。
糝最早是以牛肉、羊肉或豬肉燉湯而成,現在的徐州糝鍋則多以老母雞湯為底,論起賣相,真有點寒磣。著名的飲食學者逯耀東就是徐州人,他也承認糝並不好喝,隻是摻著一分濃厚的鄉情。既然如此,願意認親的人自然較少,所以徐州菜就不算江浙菜。
也許有人說,徐州就在山東邊上,當然不算“江浙菜”;但有些即使產於蘇杭地區的菜式,也可能因階級意識或其他社會原因,還是不能算“江浙菜”。比如上海傳統小吃糟缽頭是將內髒與酒糟燉煮而成,是一般下層社會的食物,與糝鍋一樣,除了鄉愁之外,可取處不多,有誰會說這是上海名菜?現在有人研究《紅樓夢》食譜,但誰會去研究以平民吃食為主的《儒林外史》食譜?當時的平民,正如《儒林外史》裏的胡屠戶所說:“連豬油都不曾吃過幾回。”
我們不禁要套句商業廣告詞來問:“Whereisthepork?”(豬肉哪兒去了)上肉成了鎮江的肴肉、江北揚州的獅子頭、無錫的肉骨頭(無錫排骨),各地窮人隻好有誌一同,將大腸、豬耳朵視為珍饈。
我不信從尼克鬆以來的西方政要訪問上海時,會一邊喝茅台一邊吃糟缽頭和豬耳朵,口裏還叨念者:“Marvel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