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幽藍之海(3 / 3)

——龍神轉生在即,皇太子卻離開了龍塚,這件事非同小可,必須盡快稟告給伏波海皇。

殷夜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星海雲庭的柔軟床榻上。

純金的小簾鉤還在蕩著,紗帳外,隱約看到春菀和秋蟬忙碌的身影,還有一大幫姐妹簇擁在床頭,旁邊老鴇不停地碎碎念著什麼,走進走出地使喚下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是從地獄忽然間又回到了人世。

“夜來!”看到她一睜開眼睛,有人大喊了一聲抓住了她的手。她吃力地看向那個淚眼朦朧的女子,不由得微微一笑,咳嗽著低聲:“傅……傅壽?”

“你醒了?”傅壽喜極而泣,“你醒了!”

登時嘩啦啦一圈人圍上來,珠圍翠繞,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美人兒,個個握著手帕擦眼淚,口裏嘟囔著:“夜來姐姐醒了?真的?沒事了吧?嚇死人了……”

這些都是葉城青樓裏數得著的紅人兒,無不受過殷夜來的照拂。除了國色樓的天香沒有來之外,幾乎是十大花魁全到齊了。平日如果要宴請這些女人,隻怕沒有上萬金銖一場都請不齊全,此刻卻是不約而同地濟濟一堂,鶯歌燕舞,好生熱鬧。

“姐姐真是福大命大,”那些美女七嘴八舌地圍著殷夜來,“我們都嚇死了!”

“那個浪,真的太嚇人了……居然那麼高!”

“是啊!如果不是城主跳下海把你救起來,姐姐隻怕凶多吉少了呢。”

“是麼?”殷夜來蒼白的頰上浮起一個莫測的笑,“城主真是好人。”

“是啊,姐姐昏迷了一夜,城主就在榻邊衣不解帶地守了一夜,”絳珠卻語義深長,望著她,掩口一笑,“不過,當聽禦醫說姐姐傷情好轉,即將醒來,他卻又偏偏早早的回去了,連留下見一麵都不肯——還真是奇怪呢。”

殷夜來默默地聽著,不置可否地咳嗽著,就著春菀手裏喝了一口藥,剛一動,肋下便是一陣劇痛。她探手摸了摸,那兒的血已經止住了,但是卻有一種寒意,一直牽連到她的五髒六腑,令她體內的氣脈紊亂無法凝聚。

她剛喝了一口藥,就猛烈地咳嗽起來,連忙拿過布巾捂住嘴。

“小姐!”春菀驚呼著上前,“你……”

“我沒事,”殷夜來均勻了喘息,微弱地笑著,示意她別在那麼多姐妹麵前驚慌失措,然後把那塊布巾收到了床底——布巾上沾染的藥汁中,夾雜著點點的褐色血塊。

經過這一場劇烈的搏殺,自己病勢看來又惡侖。這個在十年前就壞掉了的身體,還能支撐多久呢?如果不是因為他,可能今天就會長眠在那一片碧海中了吧?

模模糊糊中,她猶自記得那個人來到身邊,奮力將自己從海裏托出的那一瞬。那是她失去意識前,腦海裏最後一個鏡頭——那一瞬,心裏不是沒有感動。當他在怒潮裏不顧一切抓住自己的手時,她甚至以為是十年前的歲月又回來了。

而這一次他抓住了她,他們將永不再分離。

可是,一切不過是一瞬間的恍惚錯覺。

——而他,也在她醒來之前悄然離開。

是啊,怎能不走呢?他有著太多的負累和顧忌。

她想起日間在街頭人群裏看到的那個少女,明麗而活潑,在大庭廣眾之下毫不顧忌地攀在他的肩頭,親密地竊竊私語——雖然隻是一眼瞥過,但她注意到那個少女的衣服上繡著卡洛蒙家的薩朗鷹紋章,是廣漠王卡洛蒙世家的象征。而她的耳垂上戴著的,赫然是那一對慕容家世代隻傳給新婦的避水珠!

原來,他畢竟選到了理想中的妻子。

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人親密地站在街頭,看著彩車上走過的自己,在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麼呢?她隻聽到那個少女毫無避忌的說自己年老色衰——聲聲刺耳,態度卻坦然,仿佛隻是一個孩子說出啊實情。可是……他呢?他會怎麼回答?他會怎麼向她描述他們的過往,而那個少女,又會怎樣評論她的過去和現在呢?

她默默地想著,心思如潮起落。

“夜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傅壽卻是在一邊擔心地看著她,急切道,“你年年都去海皇祭上跳舞,哪一次會出這樣的事情?那風浪也太邪門了……你還算幸運,那個男舞者,據說到現在還不落不明呢!”

“是麼?那個人……”殷夜來眼神驀地一變,剛要說什麼,忽聽有人走到了門口,劈頭說了一句,聲如洪鍾:“都給我回去!我妹子剛好一點,你們這一群娘們,別在這兒唧唧喳喳的惹人心煩。”

這話說的粗魯,然而殷夜來聽到卻忍不住微微一笑:“哥?”

“九爺?”傅壽失聲,驚喜萬分地回過頭去。

站在門口的果然是那個胖子,衣衫華美,滿身珠光寶氣,隻是額頭和手臂上都綁著白帶,顯得有些狼狽不堪。

他一來,就對著一屋子的女人一臉不耐煩地下了逐客令。那些鶯鶯燕燕知道這個九爺是葉城青樓裏有名的暴脾氣,嘴裏抱怨,對殷夜來慰問了幾句,便一個接著一個地走了出去。唯獨傅壽留在最後,到門口時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心裏的關切,低低問了一句:“九爺,這幾日不見,你……你好麼?”

“嗯,”清歡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卻不看她的眼睛,“好!”

“可是……”傅壽瞟了一眼他身上的繃帶,嘴唇動了動,還是不敢多嘴,隻是低聲婉轉地道:“那天九爺不告而別,真讓人擔了半天的心。”

“沒什麼,趕著有急事,”清歡越發不耐煩,“等忙完了再去紅袖樓找你。”

“那好,我等著爺來。”傅壽歡喜起來,眼睛在他臉上一瞟,輕聲叮嚀,“九爺要保重身體……有事不要強撐著。這世上錢是賺不完的,身體卻隻有一個。”

“好了好了,知道了……”清歡胡亂揮著手,“別囉嗦了,快走快走。”

看得傅壽一步一回首地走下了樓,殷夜來在榻上擁著被子笑了一聲。

“笑什麼?”清歡關上了門,瞪了她一眼。

“我是笑你,心裏明明喜歡人家,非要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架勢來——擺什麼大爺架子啊?”殷夜來白了他一眼,“小心人家碰你的釘子碰多了,某一天轉了心真的不理你了。那時候你哭都沒地方哭去!”

“自己的命都快沒了,還惦記這些?”清歡咬牙切齒,然而剛一跺腳,卻哎呀了一聲,隻看到一股血箭從肋下射出,登時染紅了衣服。

“哥!”殷夜來吃了一驚,顧不得什麼,從床上赤足跳下。然而剛一舉步,便因為牽動了傷口,一個踉蹌跌倒在他身側,同時也哎呦了一聲不能動彈。

兩兄妹就這樣躺在地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地笑了起來。

“怎麼搞的?你是從哪裏落回這一身傷?”殷夜來蹙眉看著他,“被人揍了麼?可別傳出去丟了劍聖一門的臉。”

“哎……真是好多年了!”清歡仰天躺著,看著屋頂,忽然一拍地板,沒頭沒腦的叫了一聲,“好多年我們兩個兄妹沒有這樣痛快地聯手和別人打上一架了!”

“聯手?”殷夜來吃了一驚,旋即明白過來,“難道也是‘那個人’傷了你?”

“是。”清歡咬著牙,眼裏有猙獰的神情一閃而逝,低聲:“放心,我已經把那家夥給宰了……居然要我們兩個人聯手才能做掉,他娘的,真是太強了。”

殷夜來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臉色漸漸蒼白。

“怎麼了?”清歡不解,拍了拍她的肩膀,“跟你說我已經把他宰了,別擔心。”

“你……”殷夜來的聲音低了下去,“怎麼能做這種事?”

“我怎麼了?”清歡莫名其妙。

“你怎麼能在對方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再殺了他?!我已經和他動過手了,你再去和他對戰,豈不是乘人之危麼?”殷夜來蹙眉,語氣不知不覺地厲聲起來,“你是劍聖啊!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如果蘭纈師父在的話……”

“去他見鬼的劍聖!”清歡不耐煩地叫了起來,打斷了她的話,“我才不管他什麼清規戒律七不準八禁止,誰要殺你,老子先殺了誰!”他用力捶著地板,結果牽動身上傷口,忍不住又哎呦了一聲,痛得臉抽搐。

“……”殷夜來本想再說什麼,然而看到他這番模樣,又沉默下去。

是的,自從兒時在碼頭上相識,清歡從本性上從來都是一個追逐金錢的商賈,而不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劍俠。哪怕他接掌了劍聖一門。何況,今天如果不是他趕來,那個神秘的鮫人一定早就在海裏把自己殺了。

“好啦,我也知道今天下午做的有點過火,但我也是沒辦法不是?”清歡語氣軟了下去,嘀咕,“其實還不都怪你?如果不是當年你不辭而別,當劍聖這種麻煩事怎麼會落到我頭上?”

殷夜來歎了口氣:“但願曆代劍聖的在天之靈原諒你。”

說到這裏,她忽地打了個激靈,似想起了什麼,霍地轉過頭看著他,眼神有些奇怪,看得清歡有些不自在起來。

“怎麼?”他摸了摸臉,“我的臉難道也被打腫了不成?”

“你前些天不是說要離開葉城去西荒麼?走之前還把這壓箱底的寶貝都給了我,”殷夜來從懷裏拿出那一本帳薄還給他,眼神犀利,“為什麼忽然又回來了?——難道你早就知道我在海皇祭上會出事?”

清歡手微笑一抖,拿過殷夜來交回的帳薄,看也不看地收入懷裏。

“那個‘海皇’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殺我?”殷夜來喃喃,“這個人不是普通人——他從哪裏學來的九問?而且,他居然還有辟天劍!太不可思議了……”

聽到這一連串的問題,清歡沉默了良久,還是硬生生地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別想了,好好休息。等明天我送你去雲隱山莊。”

“雲隱山莊?”殷夜來吃了一驚。

——自從九百年前開始,那裏便是劍聖一門最隱秘的修煉之地。而她,自從十年前和師門斷絕關係之後,便再也不曾去過那裏。

“是的,隻有那裏還稍微安全點。”清歡喃喃,“要知道那個鮫人雖然被我殺了,但難保他沒有其餘同黨——如今你我都重傷在身,哪裏是那一群人的對手?”

他一口氣說出來那麼多,顯然是早已深思熟慮過。

“哪一群人?”殷夜來卻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來的這個不是一般的殺手,分明是一等一的絕世高手!他們到底為什麼要殺我?”

“別胡思亂想了,”清歡截斷了她,“可能隻是你運氣太衰,惹來凶星上身而已。”

不等她再說什麼,他把她扶回了榻上:“你好好休息,我連夜去準備馬車——等明天你情況稍微好一點,我就帶你離開葉城。”

“恐怕不行。”殷夜來愕然,咳嗽著斷然拒絕。

“怎麼?”清歡詫異。

“沒有墨宸的同意,我哪裏都去不了。”殷夜來低聲道,眼裏的表情平靜而微妙,“如果他不讓我離開,那麼就算是死,我也隻能死在葉城。”

清歡大怒,剛要說什麼,忽然臉色一變,噓的一聲按住了她的肩膀,指尖錚然彈出了一縷寒光,壓低了聲音:“窗外有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