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然!堇然!”夢裏有人在喚著,伴隨著陣陣的海濤聲。那樣的遙遠而急切,似乎是想從時空的另一端伸過手來抓住她。
她認得出那是誰。
然而,不是已經晚了麼?隨著十年前那一場大潮的消散,在十字路口做出了抉擇的她一路走來,早已不能回頭——如果,當時的他能夠伸出手拉她一把,或許她也不會就這樣被命運的潮水卷走吧?可那個時候,他並沒有伸出手,盡管他有那樣的能力:因為他要先顧上他自己,要奪取葉城繼承者的位置,要在父親麵前做一個好兒子。
所以,他沒有對處於危難中的她伸出手來。
這世上,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裏掙紮和拚搏,雖然各自的境遇高下不同,在本質上卻是一樣——貧苦人家出生的她是為了生存,而鍾鳴鼎食世家的他則是為了權力。在這兩種巨大力量推動下,他們在那個十字路口背向而馳,終於背離了彼此。
那時候她年少,還不懂得男女之間的微妙關係。十年後她才明白,有時候,當一個女人需要一個男人,就像是溺水者需要一根稻草,雖然明知抓住後未必能真的挽救自己,但他所需要的,可能僅僅隻是抓住那一絲毫無用力的慰藉而已。
如果那個時候他不在那裏,那麼,以後他也永遠不需要在了。
“堇然!”那隻手伸過來,拚命地想抓住她。
晚了,晚了。她微笑著,看著那個拚命對自己伸過手來的人,任憑自己在大潮裏沉浮著,漸行漸遠。一葉浮萍歸大海。從此,在她長長的一生裏,他隻如雲影掠過,記憶中的麵容極淺極淡,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浪潮裏。
這個世上有許多事情往往隻在一念之間。或許,就在某一個十字路口,心念一動,一轉身、一放手的瞬間,有些事情就不可逆轉地改變了,原本可以同路走到底的兩個人就從此再無相見的機會——這個瞬間來得殘酷而突然。當這一波潮水過去,而在下一波來之前,兩人就如浮萍般永遠各奔西東了。
一切都是注定。
浪卷來,將她帶走,身不由己地輾轉而去。
然而,當她覺得自己即將迷失在那片藍色裏的時候,忽然間,有個聲音響起來,低沉沙啞,仿佛從時空的另一端傳來:“還不快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她茫然地想,忽然視覺裏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一道金光。
那是一雙金色的眼睛,透過那片藍色在注視著她——她甚至能感覺到來自遠方的召喚,就像是有一個人站在天地的盡頭,對她伸開了雙手,呼喚:
“來吧,來這裏!”
來哪裏?後頸忽然有一陣灼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推動著她,讓她身不由己地奔跑起來,不顧一切地向前、向前……哪怕狂奔到世界的盡頭。體內有火焰在燃燒,似乎要把她的軀殼燃為灰燼!
她是誰?她要去哪裏?誰在呼喚她?
“夜來!夜來!”
當她在空茫的時空裏狂奔時,忽然間聽到了一另一個意誌,近在耳側。那個聲音有著奇特的力量,讓她終於在恍惚的噩夢裏醒過來。
茫茫然睜開眼,看到的還是熟悉的室內景象。身側有一雙黑色的眼睛在凝視著她,堅忍而沉默,仿佛墨色的星辰,他一手托起自己的頭,在耳邊低聲呼喚,另一隻手此刻正停留在自己的後頸上,粗糙而微涼。
“墨宸?”她舒了一口氣,喃喃,“是你?”
看到她醒來,白墨宸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將視線從她頸後轉開,替她掩上了被子,低聲:“怎麼,又做噩夢了?”
“嗯,”她疲憊地笑了一笑,咳嗽著,“我哥呢?”
“他?”白墨宸頓了一頓,道,“還有事情要處理,所以急著走了。”
“走了?”殷夜來有些驚詫,“他自己還帶著傷呢!有什麼事這麼急?——方才他和你都說了些什麼,連我也要避著?”
“沒什麼,就是囑咐我要好好照顧你。聽說裕興錢莊那邊出了一點問題,所以匆匆忙忙地走了。”白墨宸按照清歡交代的話回答,避開了真相,安撫她,“你也知道,他這個家夥愛財如命,一刻也放不下手邊的生意。”
“噢?”殷夜來蹙起眉頭,想了想,“也是。”
“你盡管放心,好好休息。”白墨宸扶著她躺下,想了想,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她怔了一下:很多時候,墨宸隻喜歡親吻她的額頭。風塵經年,她已經不是昔年那個純情少女了,自然能體會出那是一個溫柔沉默、卻並不含任何欲望的安慰之吻,仿佛是一個兄長溺愛著自己的妹妹,而不像是一個男人對待自己的戀人。
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她歎了口氣:“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我卻不能好好陪你。”
“養好身子,來日方長。”他重新扶著她躺下,為她掖好了被角。“嗯。”她輕輕應了一聲,顯然“來日方長”四個字觸動了她內心微妙的地方,沉默了片刻,她仰起頭看著他:“你又要趕著去辦事麼?能陪我說會兒話麼?”
白墨宸微微詫異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說什麼呢?”他笑了笑,有些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一直是個不善於和女人相處的人。天性沉默,生平所熟悉的女人除了名義上的妻子之外就隻有殷夜來。平日裏都是和幾十萬的男人們在戰場上廝殺來去,一旦坐了下來,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一個傷病中的女人。
沉默了片刻,他終於找到了一句話:“對了,我寄給你的珊瑚,收到了麼?”
“收到了,”殷夜來笑了笑,露出愉悅的表情,“已經拿到玲瓏閣去製作了——本來還想戴上它給你洗塵接風,不料你竟回來得這般突然。”
“沒關係,等我下一次來,一定就可以看到了。”他不善言辭地喃喃說了一句,便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坐在榻邊,將手放在她單薄的肩膀上,視線卻落在她頸後。殷夜來並沒有察覺,隻是靠在他的手臂上,如家常一般絮絮說了一些閑話。
“知道麼?沙嫩剛吃了官司。”她閉著眼睛,“她差點把婢女給活活打死了。”
“為什麼?”他順著她的語氣問。
“為了男人唄。”她笑了一笑,“她有個相熟的恩客,來往也有快十年了。那天沙嫩想留他過夜,可那個男人推辭說有事要走,她也隻好怏怏地放了——後來你知道怎麼著?”
“怎麼了?”他漫不經心地問,看著她白皙的脖子。
是的……那裏有一顆朱砂痣,一如清歡所描繪的那樣!而且,在她方才的噩夢裏,他清楚地看到那顆朱砂痣在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緩緩地移動向腦部——難道所謂的“命輪”的說法“破軍”傳說,竟然都是真的?
那麼說起來,明年的五月二十日便是大劫之期,那些冰夷蠢蠢欲動,可能會趁機發起一場空前的大戰!怪不得那個俘虜死之前會說出“破軍”兩個字。
白墨宸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握緊,眉間有狠厲的戾氣慢慢凝聚。
耳邊卻聽夜來嗤煌一笑,“半夜她聽到側廂裏有熟悉的聲音,過去一看,原來卻是那個白日裏告辭的恩客,留宿在了自己年輕侍婢的房裏!”
白墨宸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一笑,卻不知道該如何評論這種事——這些青樓的風花雪月,爭風吃醋,在他聽來半分趣味也無。若不是為了遷就夜來,他早已打起了瞌睡。但一想起她這些年來不得不待在這種地方,和這樣的女人結伴而居,耳聞目睹的盡是這些鉤心鬥角的齷齪事,心裏忽然間就微微的一疼。
清歡說得對——她,本該是空桑女劍聖安堇然!
房間裏沉默了半晌,殷夜來又道:“你知道麼?楚宮的玉京大半年前從良了。”
“哦?”他根本不記得那是個什麼樣的人,隻道,“嫁給誰了?”
“據說是一個中州來的大富商——花了兩萬金銖給她贖身,排場很大。”
“喲,”白墨宸笑了,“那不是要跟夫君回中州了?”
“嗯,是啊。”殷夜來閉著眼睛笑了一笑,“多好啊……回到中州,就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個青樓女子了。可以脫胎換骨,做個好人家的妻子。而且,中州人麼,畢竟還是回到自己的地方才——雲荒終究不是我們的家園。”
“……”白墨宸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握緊了她的手。
“可惜卻不長久。”殷夜來歎了口所了。
“怎麼了?”白墨宸無可無不可地問,心裏卻在暗自盤算著半年內即將爆發的大戰,想著如何說服白帝和朝臣立刻傾力支持自己出兵。
“那個富商本來要帶著她回中州的,不料就因為平日行事太鋪張高調,被藍王那邊盯上了,在他回鄉路過神木郡的時候,找了個借口沒收了他的貨,還要罰他一大筆錢。”殷夜來笑了笑,無奈地搖頭,“一個中州人,哪怕再有錢,哪裏還能和空桑藩王爭論什麼?——為了湊足那一筆款子,那人賣掉了所有奴仆和駿馬,到最後還是不夠,就打算把新娶來的如夫人也給折價賣了。”
“什麼?”白墨宸失聲。
到此刻之前,他都是在漫不經心地聽著這些毫不感興趣的話題——然而聽到了這裏,他全身一震,仿佛心裏某個隱密的地方被忽然狠狠刺痛,忽然間眼神就有了殺氣。
“嗬,‘做人莫做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殷夜來笑了一聲,“可憐玉京那個小妮子,本來還以為找到了良人可以白頭偕老呢——可惜這美夢,也隻做了三個月。”
“後來如何?”白墨宸咬著牙間,眼裏有冷光。
“後來?玉京寫信來向我求助,”殷夜來沉默了一下,“我讓她和那個富商說:神木郡的人並不富有,如果他這樣急著在當地折價賣掉她,估計所得不過區區數千金銖——但隻要讓玉京回葉城,憑著她的人脈和名聲,不出三個月,她就能籌到兩萬金銖來救他!”
“哦。”白墨宸點了點頭,知道她說得不錯。但是一個女人,在這種絕境下居然還有心情和急著賣掉自己的丈夫討價還價,卻也實在是太艱難殘酷的事情。
殷夜來淡淡笑了笑:“那人畢竟是商人,頭腦精明,心裏一盤算就知道這番話說得不錯,於是扣下了玉京的身份丹書,讓她輕放匹馬一個人返回葉城去籌錢。”
白墨宸明白過來:“然後你幫了她?”
“是啊,我找了姐妹一起捧場,替她舉辦了幾場賞花會鬥酒會什麼的,再加上我們私下饋贈,兩個月不到就湊足了兩萬金銖。”殷夜來歎了口氣,“她也是個守信用的人,便帶著籌來的錢去了神木郡,把那個人給贖了出來——那富商感激得痛哭流涕,想要和她再續前緣,卻被玉京拒絕了。她說:“當日你用錢替我贖身,如今我也用錢把贖了回來,從此我們恩怨兩清,再不必相見。”
他輕拍她的手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許久才道:“那她後來怎麼樣了?”
“還不是回到了青樓做這一行?”殷夜來淡淡地笑了一聲,“雖然丹書拿回來了,算是贖回了自由身——可是得了自由後,四顧才發現天下之大居然無處可去!哈,還不如回到這個勾欄裏繼續醉死夢死,好歹還熱鬧點兒,有姐妹陪著。”
“……”白墨宸說不出話來,蹙眉沉默。
“哎,說起來,當年我簽賣身契給你的時候,好像隻要了三千金銖呢。”她忽地眯著眼睛笑起來,看著帳子頂,“你將來如果要轉賣我,可記得要加一點價——我覺得自己現在可不止值那麼一點。”
“胡說什麼呢?!”白墨宸霍然變了臉色,低叱。
“開玩笑的。”她微笑起來,“別生氣。”
“別拿這種事開玩笑,”白墨宸的眼神卻是冷而亮的,“你知道我不是開玩笑的人。”
“……”殷夜來輕輕歎了口氣,輕聲,“其實我和玉京一樣,也是無處可去——我犯下的事,這天下也隻有你可以替我遮擋。”
白墨宸眼裏掠過刀一樣的亮光,“不要擔心,我當年既然能保下你,如今就不怕人來翻舊帳。何況,我答應了你哥,絕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來威脅到你的安全。”
“嗯。”殷夜來微微一怔,唇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十年來,清歡和墨宸一直處於敵視的狀況下,相互不買帳。不料這一次,因為自己的受傷,倒是令這兩個倔脾氣的剛強男人坐下來握手言和。如此說來,自己這一番無妄之災,倒是也值得了。
“墨宸,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她抬起眸子看著他,“你別生氣。”
“嗯?”他微微蹙眉。
“我殺了一個人。”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十指。
“是麼?”他有些驚訝,卻沒有多問,“不用擔心,我會安排人來善後。”
“我殺的是藍王的侄子藍扈。”她繼續輕聲,彎了彎纖細的手指,麵無表情,“三天前的夜裏,用水袖勒斷了他的脖子,扔到了橋底下——也不知道如今屍首浮出來了沒?”
藍王的侄子?白墨宸的眉頭微微蹙起,卻依舊道,“我來處理。你放心養傷吧。”
“……”殷夜來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忽地撐起身體,轉頭盯著他的眼睛:“墨宸,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要殺他麼?殺身份那麼棘手的人物,會給你帶來麻煩吧?”
“你殺他一定有你的理由。”白墨宸淡淡,“你從不亂殺人。”
殷夜來一震,看著他的眼睛,許久不說話。
外麵更漏遙遙,隻聽到黑夜裏細雨簌簌開始下起來,敲打著屋瓦,聲音寂寥而淒清。在那種風雨聲裏,白墨宸感覺到那隻冰冷纖細的手在自己掌心漸漸溫熱起來。
停了片刻,等那隻手完全溫暖,白墨宸拍了拍她:“你休息吧,我得趕去行宮見駕了——白帝明天就要起駕回帝都,最好是今晚和他見上一麵,如果能解決問題,我就可以直接回西海上去了。要知道隻要一入京,又得見許多麻煩的人,應酬不及。”
他站起身,從衣架上拿起戎裝和黑色大氅,重新開始穿上。他斜倚床頭,看著他的背影——和豐神俊秀的貴公子慕容雋比起來,墨宸的確說不上是個美男子,但英氣逼人,整個人挺拔如劍,有一種無欲則剛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視。
盡管當初作出抉擇時,內心是激烈而複雜的矜持,夾雜著萬般的不情願和舍身般的絕決,然而今日看起來,卻不知道是喜是悲。她是真的不想回頭,還是早已疲倦?
女人,難道真的是如此軟弱而容易改變的麼?
“為什麼忽然回來?”她看著他,輕聲,“是前線出了問題麼?”
“不是,前線一切順利,”他的回答照例是含糊的——不對任何人談及軍事國事秘密是他的一貫風格,即便是對她也不例外。然而這次仿佛是為了遷就傷病在身的她,他破例多說了一句:“我是擔心後方出大問題,才連夜趕回來的。”
“什麼?”她愕然,“後方?”
“雲荒本土。”白墨宸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可能要出事。”
“什麼?”那些冰夷難道還想染指雲荒本土?”殷夜來有些不敢相信,“他們都被你打得龜縮在了棋盤洲了——國破在即,還能做什麼?”
“沒有誰會束手待斃,何況是破軍的族人。”白墨宸回答著,“雲荒平安太久,帝都的那些人隻顧享樂,完全不知道那些冰夷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