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因劍而生(3 / 3)

當光華殿沉寂下來後,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黑暗的鍾樓上,有兩雙眼睛在注視著這一切——當帝君忽然被弑,宰輔衝出光華殿大呼白帥謀反時,兩人的瞳孔都因為震驚而放大。“天,這群人居然刺殺了帝君!”其中一人實在無法按捺,想要衝出去,卻被另外一個人給死死攔住了。

“宰輔設下如此計謀,定然還會有後繼行動,”那個人冷冷道,語氣森然而克製,眼眸黯淡。宮燈映照在側臉上,卻是個俊美的貴公子,“在雙方的牌都沒有出完之前,都鐸大統領,我們不妨先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吧。”

果然,禁宮裏緊接著便是一場血腥的廝殺。在被逼到絕境的時候,白墨宸的貼身人馬突然浮出水麵,和宰輔的手下展開了激戰。那一行人人數雖少,卻個個驍勇異常,在白墨宸的指揮下進退有度,竟然是以一兩百人擋住了近千人的攻擊。

“白墨宸果然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也設下了伏兵。不過可惜,他的精銳遠在西海,驍騎軍一時間也來不及撤回帝都救援。”年輕的貴公子喃喃,“宰輔那邊看來也早有準備——出動了那麼多兵馬,今晚隻怕白墨宸的人一個都無法活著離開這裏了。”

“那不正是公子您所希望看到的麼?”都鐸笑了起來,得意洋洋,“我們原本還想借帝君之手除掉白墨宸,如今雖然和計劃的有所不同,但讓宰輔來動手也還不是一樣?”

“不,還是有區別的,”慕容雋在黑暗裏側過臉,冷冷道,“宰輔素問心計太深,讓他竊據了帝位,對我們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

“那也簡單!就等他們拚了個兩敗俱傷後再把他宰了!”都鐸一拍攔杆,有點氣急敗壞,“該死,我還以為宰輔那家夥隻是和我一樣受了城主重金囑托前來對付白墨宸而已,結果他居然膽子大到勾結玄王動手弑君!——這一來今晚的事情就搞大了!怎麼收場?”

“大統領何必失措?”慕容雋在黑暗裏轉過臉,淡淡,“你看,今晚的事情真相大概是這樣的:白帥弑君後,還殺了阻攔的宰輔素問,結果被趕來的緹騎當場擊斃——你雖然有失職,但功過相抵,也不會承擔太大責任,最多被就地免職,帶著五十石黃金返鄉養老而已。”

他說的輕鬆,一語之間就將所有局麵化解,推卸的一幹二淨。

“……”黑暗的人仿佛被這樣一個解釋給鎮住了,沉默了半晌,嘀咕,“事到如今,也隻能這樣了——幸虧城主你在宮裏,否則這個爛攤子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收拾。”

“變數太多,我不放心,”慕容雋輕歎了一聲。

然而,說到這裏,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脫口低呼:“夜來?”

是的,當雙方交戰進入尾聲,白墨宸一方的人馬漸漸死傷殆盡時,一道光劍割裂了夜空!那個女子從光華殿裏走出,一舉格殺了宰輔素問!

當她在大雨中拔出劍的時候,秘密旁觀的兩個人,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天啊……天啊!”身為緹騎大統領的,都鐸也算是見識過驚濤駭浪的人,然而當他看到匹練般的劍光在地獄般的血汙中縱橫而舞,一個接著一個地斬殺對手時,他隻能反複著喃喃說著這兩個詞,機械而震驚。

比他更震驚的,是身邊的年輕鎮國公。

慕容雋臉色比死還蒼白,看著那個在大雨裏跳著殺戮之舞的女人,全身微微戰栗,竟然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從光華殿走出,忽然拔劍,為那個男人斬殺了宰輔和玄族神官。在她身側,那些落下來的雨點都變成了血紅色!

那是堇然麼?還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安堇然麼?完全不同了……這個光芒四射、殺氣逼人的女人,怎麼可能會是安堇然!

他算計到了今晚的每一個可能的變化,卻唯獨不曾算計到這一點。

看著白墨宸抱起女人在大雨中狂奔而去,仿佛醒過來一般,年輕的貴公子長長歎了口氣,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沙漏,低聲:“五更。這第一場仗總算是結束了,下麵該輪到我們出場了——等白墨宸奔到宮門的時候,都鐸,你的人馬可以出動了!”

“好!”都鐸此刻也終於回過神來,看了一眼底下的戰況,“對方還隻剩下十幾人,強弩之末,隻是舉手之勞罷了。”

“統領不可大意。”慕容雋肅然。

“是。為了萬無一失,我已經借口為了海皇祭的安全,將緹騎的大半人馬都調過來了,”都鐸看了一眼底下的情況,忽然有些猶豫,“對了,白墨宸那邊的人還抓了玄凜皇子當人質,這個……”

慕容雋側過頭,對著他耳語了幾句:“萬一出了事,我來負責。”

“好,就這樣辦!”都鐸擊掌,“城主果然當機立斷。”

“動手吧。”慕容雋低下頭,看著在黑暗裏撤退出光華殿的那一行人,眼神掠過一絲奇特的波動,低聲囑咐,“記住,隻能殺白墨宸,絕不能傷了殷夜來!”

“這可是個高難度的活兒,”都鐸笑了一聲,“城主何必太多情?”

慕容雋揮了揮手,暗影裏看到一些人迅速地聚攏過來,正是慕容家的四大家臣,他低聲道:“請把殷夜來交給他們帶回,你的人隻要幹淨利落地處理掉白墨宸就可以了。”

“好吧,”都鐸看著底下,忽地愣了一下:奇怪,他想幹什麼?

黑暗籠罩著帝都,風大,雨大,冬雷震震,閃電不時照亮天地。

在光影明滅中,兩人一起看到了一幕不可理解的情況:白墨宸一行人原本一直是往南奔去,不遠處就是光華門。然而那個殺出一條血路的人,不知為何卻居然沒有奪門而出,忽然轉過身,抱著懷裏的女子重新朝著深宮奔去!

“不會吧?”都鐸大驚失色,“他……難道發現我們埋伏在宮門口的人馬了?”

“應該不是,”慕容雋看著折返後前去的方向,對照了一下手裏的皇城地圖,沉默了片刻,眼神複雜,忽地長歎一聲,“他們去的方向是後宮西北方向——我們,他們應該是打算返回藥膳司。”

“什麼?”都鐸怔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他應該是為了殷夜來才會那麼做的吧?”慕容雋低聲,語氣複雜地,“看來她的傷很重。如果不馬上得到治療和止血,她隻怕撐不到在亮了。”

“什麼?”都鐸不可思議地喃喃:“他為了這個女人,難道不要自己命了?”

慕容雋沒有說話,眼神裏似乎燃燒著火。他低聲咬著牙:“既然他不要命,就成全他吧!”

“包圍藥膳司,所有人格殺勿論!”

雷電在頭頂擊響,大雨傾盆。深宮的門一重接著一重,似是看不到底。

白墨宸在黑暗裏狂奔,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門,終於到了一個黑沉沉的大院裏。他看了一眼,青砂校尉立刻一腳踹開了門,大喝:“禦醫……禦醫呢?出來!”

藥膳司裏頭已經空無一人,到處一片淩亂,顯然是那些禦醫在得知華光殿驚變的時候便已經逃離,生怕自己牽扯在內。白墨宸在一架軟榻上放下殷夜來,轉身在那些瓶瓶罐罐中間尋找著,心急如焚,然而一時間卻什麼也找不到——

“看中間那一格。”

忽然間,有個聲音淡淡地提醒。

“誰?”青砂校尉猛然拔刀。白墨宸同時抬起頭,看到那個灰色的人影出現在藥膳司的房頂上。那個陰魂不散地看著他們,抬起手點了一點:“我推薦你用九嶷神廟那邊進貢的‘回光’——眼下隻有這個可能對她還管用點兒。”

白墨宸有些急躁,蹙眉,“你到底想幹什麼?”

“不想幹什麼……隻是不想她就那麼死了,”寒蛩懶懶地撓了撓頭,喃喃,“那麼天才的劍客,如果就這樣死了,實在是可惜得很。”說到這裏,他忽然豎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唇邊:“噓……又有人來了!”

話音未落,他忽地從梁上消失了,宛如一陣煙霧的散去:“你們自求多福吧!”

白墨宸正從藥櫃裏翻出了那一瓶“回光”,就在這一瞬,他忽然聽到有無數和腳步聲和馬蹄聲朝著這邊過來,聚集在了外麵!

有人在黑暗裏大喝:“白墨宸!弑君逆賊,還不出來授首!”

白墨宸認得那個聲音,一驚轉頭,卻看到閃電縱橫裏照映出了無數朱紅色衣服的人,密密麻麻地圍在外麵,居然有上千人之眾!

那是駐守兩京的大統統都鐸,帶著緹騎的人馬趕過來“平亂”了!

緹騎個個都是身經百戰、從雲荒萬裏選一出來的人,此刻並沒有立刻前衝,而是訓練有素地立刻分成了三層:第一層的人拿著長達一丈的鉤鏞槍,準備搗毀門戶;第二層的人手裏持有長刀和盾牌,準備入內砍殺;第三層的人遠遠退在外麵,卻是張弓搭箭,數百支利箭對準了這座隻有五開間的藥膳司!

這樣的布置,以千對一,幾乎是讓人插翅難飛。

白墨宸從窗縫裏看了看外麵的情況,立刻知道已是絕境,卻並未動容。他托起了殷夜來的頭,將那一瓶藥全數倒入了她的口中。待得看到她吞咽下去,才起身拉開了門。青砂上前一步,拔刀在手,寸步不離地護著主帥。

看到藥膳司的門陡然打開,所有人都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讓都鐸出來見我。”白墨宸沉聲,“我有話和他說。”

“不必了。”一個緹騎語氣森然,“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何必狡辯?”

白墨宸看著半夜出現在深宮的緹騎,眼神變了幾變——原來,緹騎也是這場陰謀的參與者!多費唇舌已經完全沒有必要,都鐸這次來,擺明了是要自己的命的!

白墨宸看著黑暗裏的某一處,歎了口氣:“既然如此,白某也不多說什麼廢話了。但是一人做事一人當,還請大統領不要累及無辜——這裏還有一個人,與此事完全沒有關係,還請大統領讓她平安出去。”

領頭的緹騎上前一步:“在下奉大統領之命,帶殷仙子離開此處。”

帶她離開此處?眼見對方答應得如此爽快,白墨宸反而心裏微微一驚。領頭的緹騎笑了笑:“殷仙子的確有貴人運,有人付了百萬金銖要留她一條命。”

百萬金銖?那一瞬,白墨宸明白過來了。

——原來,都鐸背後的那個主席,居然是“那個人”!

都鐸素來貪婪,胃口極大,若非傾國之富難動其心。麵能拿出這樣一筆錢的人,在雲荒上屈指可數。自己怎麼沒想到呢?那一瞬,他的手略微有些顫抖,看向濃重的黑暗,眸子裏的神色複雜無比。

已經十年了,“那個人”原來還沒有放棄她!

如果……如果都鐸背後的主使者真的是那個人,那麼,對方應該可以帶她從這個險惡無比的漩渦裏安危脫身吧?從哪裏來,終歸還是得回到哪裏去。原來冥冥中果然有定數,自己十年前從別人手裏搶奪來的東西,最終還是要拱手交出。

但是,隻要她平安,一切便也無所謂了。

白墨宸咬著牙,克製住了微微的戰栗,低下頭看著服了藥後陷入昏睡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氣,忽地抬起手,將她連著軟榻一起平平拋出了屋外!

“那,就拜托都鐸大統領了!”

緹騎一擁而上,接住了那架軟榻,將殷夜來迅速帶走。

“還有我呢?”玄凜看到殷夜來脫出重圍,不由得叫了起來,“我是玄凜……大統領!大統領救我!”

眼看對方數百人轉瞬又圍了上來,青砂反手握起了長刀,拉過了那個狼狽不堪的王孫公子,擋在白墨宸的前麵,冷笑:“玄凜皇子還在這裏,你們不要輕舉妄動!”

“快走!”白墨宸卻猛然低呼,一把拉開了他,“別管玄凜了!”

就在兩人閃身藏回門後的同一瞬間,隻聽簌簌無數聲,往外逃去的玄凜發出了一聲慘叫——暗夜裏,外麵萬箭齊發,居然立刻將她射成了一隻刺蝟,釘在了門上!

“太狠了!”青砂咬牙,“連玄族皇子也不放過!”

白墨宸冷笑了一聲,低聲:“今晚既然發生了這些不能見光的事,所有外人終歸都是要滅口的,玄凜也不例外。”

玄族的二皇子玄凜,本就是一個不該出現在深宮裏的人,就算是橫死在深宮他的族人也不會敢於追問——就如一切陰謀終究隻能在黑暗中進行一樣。隻要對方能夠在日出前平定一切,抹去所有痕跡,那麼,一切都可以掩飾過去。

慕容雋,你好狠的計策!

區區一個葉城的商人領袖,居然有這樣的野心和手段?!他這樣的人,肯定會會隻為了區區一個女人而安排這樣驚天動地的殺局吧?——那麼,在慕容雋背後,到底又站著什麼樣的主謀?不是白帝一方,不是宰輔一方,甚至也不是玄族一方。

慕容雋到底是哪一邊的人?難道是……他想竊國?!

那一瞬,白墨宸心裏騰起了從未有過的怒意和殺意。他將手按在了佩刀上,回頭看著青砂,眼神如刀:“青砂,今夜我們若死在這裏,不但無人為我們昭雪,還定然會被按上弑君篡權的惡名——你,可後悔跟我入京?”

“不曾。”青砂校尉看著主帥,眼神亮如劍。

“是麼?”白墨宸低聲,“若是後悔,還來得及斬下我人頭去獻給緹騎。”

“屬下為白帥,百死而無悔!”青砂抽在手,逼視著外麵虎視眈眈的緹騎,厲聲,“青砂隻恨自己死於深宮同族相殘,不能戰死於西海!”

“說得好!”白墨宸擊節長歎,“如果今晚我被奸人的陷害,死在宮中,那些冰夷必然會卷土重來。空桑將亡……空桑將亡啊!”

然而話剛說到這裏,外麵無數支利箭呼嘯而落,如雨一般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在遠處的回廊下,慕容雋靜靜凝望著這裏的一切,眼神裏閃爍著熱切的光。那裏麵,有殺意,也有激動。黑暗裏,忽然有簌簌的腳步聲,家臣們抬著一個軟榻出現在他麵前,躬身行禮:“公子,人帶來了。”

電光在空中交錯,照映出榻上之人蒼白側臉,明滅不定,宛如夢幻。

慕容雋緩緩站起了身,從胸臆深處吐出了一聲歎息,張開雙手迎了上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去,將臉貼在那個沒有知覺的女子的冰冷的頰上,似是擁抱一個很久之前就失去的夢。

“你終於回來了麼?堇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