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與戒之在得(1 / 2)

題目的“長(zhàng)物”來於《世說新語》,意為多餘之物,其後沿用,多指可有可無之物(如金石書畫之類,有固然好,沒有也無不可);“戒之在得”來於《論語》,意為不應貪,原是警戒老朽的,這裏擴大範圍,把不老朽而貪也包括在內。兩者之間加個“與”字,具慧目的諸君立刻可以看出,我是想說,不要費力(精力加財力)追求長物。可是,與我交往較多的人會“以子之矛陷子之楯”,說“你當年為什麼也費力追求?就是現在,你不是還在斷斷續續買硯嗎?”這其間,還有幾位,有時拿新買的長物來,最多的是硯,讓我看看好不好,價若幹值不值,如果有款識,並問真不真。且說這幾位中有一位,貪心強而經濟力量不足以副之,每次來,必問許多問題。我答不勝答,而想加重說的隻是一句,最好不費力幹這個。顯然,對於貪心強的人,這樣含混的一句必不能產生勸阻的力量。要說理由,而說就一言難盡。難盡,還因為頭緒紛繁。要答,又要力所能及,隻好,一、限定範圍,隻說硯;二、圖自己方便,想到哪裏就說哪裏。

買硯,目的與昔日大不同。昔日,寫字都用毛筆,也就都要用硯。三家村,絕大多數窮困,端溪老坑、宋坑,歙石金星、龍尾,不說買不起,甚至沒聽說過。用硯,都是由串鄉賣文具的人的手裏買,紫色的稱為紫石,青色的稱為青石,幾乎都是就地取材,勉強能用,價錢便宜。高檔硯隻在少數上層人物中流傳,可以至上,如李後主、宋徽宗;最低也要是士大夫,如金冬心、高南阜之流。但不管位高或略低,他們買得佳硯,總是既可玩又實用。現在不同了,寫字,絕大多數用硬筆;極少數用毛筆的,也是多用墨汁,很少磨墨。於是買硯的目的就成為單純的玩,或說,中遊,欣賞,上遊,玩古董。隻是玩,與三家村的用就有了大分別,是要質量好,值得玩。這,我的經驗,由起碼到升高,有三個條件。一、要石(其他材料如玉、鐵、澄泥同)質好。何謂好?曰潤,或者加細說,是外柔內剛,細而不滑;由作用方麵看,是發墨,即磨墨,可費時少而汁細好用。接著一個問題就來了,一方硯到手,或看或摸,何以知是潤或不潤?口無能為力,隻能靠經驗,而且時間越長越好。二、要形態好。形態,包括塊頭和做工,如厚重比小而薄好,方正比細長好;花樣,古樸自然比細碎庸俗好。分辨這方麵的高下,也要靠經驗,還要加上個人的修養。三、最好還能有古意。所謂古意,可以指時代早,可以指有名人款識;兩者相比,後者常常更重要,因為更容易使人發思古之幽情。這會帶來更大的困難,是如何能夠斷定款識是真的。概括說也是靠經驗,具體說就很難。但作為舉例,可以說說常情。造假是為贏利,名人的價高,大名人的價更高,所以造假款識總是造名人的,如蘇東坡、米元章、黃莘田、紀曉嵐之流。又所以看見名人款識,先要這樣想,“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不要存僥幸之心,換為這樣想,“也許是真的”。留下百分之一,是容許實物為自己辯護,比如款識是王虛舟,石確是清初坑,石質上上,字風格對,刻工好,想法就可以變苛刻為寬厚。但也隻能說“大致真”;說“必真”,還要有更有力的證據,最好是有硯譜作證或流傳有序。石質上上是個有力的擔保,因為石質好,價錢高,造假是不肯投資太多的。石的年代也可以算做有力的擔保,因為,比如清朝晚年做假朱彝尊款識,通常是用清朝晚年出坑的中下級石,用清朝初年石的可能是很少的。這就又引來一個問題,是如何能夠斷定石出坑的年代。當然也要靠經驗,看多了,比較,才可以了解個大概。還是說款識,一般說,無名的人,款識幾乎都是真的,因為造假,不能多賣錢,唯利是圖的人是不會幹的。說“幾乎”,因為可能還會有例外,例如我見過一方硯,款識是“素娘畫眉硯”,就有可能是洞悉男書呆子心理的硯工造的,素娘,名不見經傳,可是男書呆子見到,會幻想“微聞薌澤”,於是罄阮囊易之,也就認了。

對貪心強而經驗不豐富的人而言,以上所談就給他送來第一個困難,是見到實物,不能分辨好壞真假。所以他想學。可是我沒有能力教。自己本領有限,一也;沒有教具(真假實物,對比),二也。有時萬不得已,為報不恥下問的人的期待之誠,隻好空口說白話,談一點點辨偽的經曆。大致可以分作兩類,一類是一見便知的,另一類是略思索而知的。先說前一類,可稱為低級偽品,市麵上流行的,絕大多數是這一類。隻舉兩方。一方是一個熟人拿來讓看看的,端石,有茶盤那樣大,背麵乾隆禦題,石質下等,嘉道以後坑,字非乾隆風格,總之都不對,當然是假的。另一方是在西單商場一文物店所見,端石,手掌那樣大,背麵葉小鸞款識,詩也是“天寶繁華事已陳”那兩首,刻工不壞。這硯(指真的那一方)是有名的文物,曾在龔定盦手,名眉子硯,推想應是歙石。可是這一方非歙石,且是嘉道以後坑,又側麵沒有“疏香閣”三字,也是都不對,當然是假的。再說後一類,可稱為高級偽品,市麵流行的,像這樣的也不多。隻舉一方,是多年前在琉璃廠一碑帖店看見的,端石,長方形,很厚,四側麵都刻名人款識,記得有黃莘田、王虛舟、餘田生,刻工很好。商店視為上等貨,藏在內櫃,定價二百元(其時一般像樣的不過二三十元)。一友人有意收,讓我看。我看看,斷定是偽品,根據是:一、石質至多隻是中上;二、四個名人款識,看不出說的是同一方硯。對我的推斷,友人半信半疑,直到他發現其中一人的款識是由他處翻的(直幅變為橫幅),他才由半疑變為全疑。這能翻就使鑒定有款識硯的真假,比鑒定書畫的真假更難,因為在書畫上能夠看到墨筆的痕跡,在硯上隻能看到鐵筆的痕跡。同一種工,把同一款識刻在兩方硯上,憑款識辨硯的真假就成為此路不通。就是不同時代的不同硯工,隻要技能不相上下,刻同一款識,辨別真假也必做不到。所以為玩而買硯,追古意,困難很大,不幸這困難又不是三朝兩夕之力所能克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