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南筆記本(2 / 3)

有一位隨行者,是個滿臉嚴肅的人,高個,黑臉,三角眼,下巴上留著寸長的胡子,胡子倔強地倒立著,豬鬃一般,堅硬的感覺使人想到鋼絲。

鋼絲這麼密集地插在一起,就有一種殺氣騰騰的感覺。所以,說此人臉上布滿殺氣,這話一點兒不過的。事實上,在“七〇一”,這個嚴肅的人從來都是作為一種力量而存在,並且為人們談論的(和陳華南作為一種智慧的存在並談論不一樣)。他還有個別人沒有的榮幸,就是“七〇一”幾位首長外出總喜歡帶著他,正因為這樣,“七〇一”人都喊他“瓦西裏”(瓦西裏是列寧的警衛),時間長了,反倒弄不清他的真姓實名了。在人們印象中,瓦西裏仿佛總是穿著時髦的大風衣,兩隻手斜插風衣口袋,走路大步流星,風風火火,威風凜凜,天然有一種保鏢的派頭。“七〇一”的年輕人沒有一個不對他懷有羨慕和崇敬之情,他們時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談論他,談論他神氣十足的派頭,談論他可能有的某種英勇業績。甚至兩隻風衣口袋,也被他們談論得神神秘秘,說他右邊口袋裏藏的是一把德國造的B7小手槍,隨時都可能拔出來,拔出來打什麼中什麼,百發百中;而左邊口袋裏則揣著一本由總部首長(一位著名的將軍)親筆簽發的特別證件,拿出來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天皇老子也休想阻攔。

有人說,他左手腋下還有一把手槍。但是說真的,沒有誰見過。沒見過也不能肯定沒有,因為誰能看到他腋下?即使看到了——真的沒有,年輕人依然不會服輸,也許還會振振有詞地告訴你:那隻是在外出執行任務時才帶的。

當然,這很可能。對於一個保鏢式的人物來說,身上多一種利器,就像陳華南身上多一冊書,簡直沒什麼可說的,太平常了。

盡管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隨行,但陳華南卻並沒有因此感到應該有的膽大和安全,火車剛剛啟動,他便陷入了莫名的不安中,老是感到被人家窺視的慌張、別扭,好像眾人的眼都在看他,好像他沒穿衣服(所以別人要看他),渾身都有種暴露的難堪,緊張,不安全,不自在。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更不知怎樣才能讓自己變得安靜。其實,有這種不祥之感正是因於他太在乎自身,太明白此行的特別——

【陳華南筆記本】

天才陳華南知道,瓦西裏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值得他出動的;他更知道,作為“七〇一”破譯處的頭號人物,他外出也不是沒有風險的。不是他自己嚇自己,對方JOG電台幾乎每天都在對他閃爍其辭地廣播,跟釣魚似的,誘餌一天比一天大。他破譯了紫密,盡管是悄悄的,事後又一再保密,可人家還是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有頭有腦,連他父輩情況都摸得清清爽爽的。破譯紫密使陳華南身價不光在自家地盤上暴漲,而且在人家那邊漲得更凶。陳華南清楚記得,他現在的身價已是一個飛行員的十倍:一百萬哪!這個數字把他舉上了天,同時離地獄也隻剩一步之遙了。

在陳華南看來,自己既然這麼值錢,想傷害他的人就有理由了,而且理由充足,足以吸引很多人,讓他防不勝防。

這當然是他的不聰明。不過,這有什麼辦法呢?誰都知道,陳華南性格中有鑽牛角尖的勁頭,他那些深奧的學問,天才的運氣,也許正是依靠這種百折不撓的鑽牛角尖的精神獲得的,現在這種精神又讓他獲得了深奧的敵意。這就是天才陳華南,盡管讀了許多書,學問廣博精深,但在生活麵前依然是無知的,不清醒的,因而也是謹慎的,笨拙的,甚至是荒唐的。這些年來,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外出,表麵上看似工作纏身,走不脫,可實際上還有一個深藏的理由就是:他怕出門。是的,他怕,就像有些人怕關在家裏、怕孤獨一樣,他怕出門,怕見生人。榮譽和職業已使他變得如玻璃似的透明、易碎,這是沒有辦法的,而他自己又把這種感覺無限地擴大、細致,那就更沒法了。

就這樣,職業和他對可能發生的事情的過度謹慎心理一直將他羈留在山溝裏,多少個日日夜夜在他身上流逝,他卻如同一隻困獸,負於一隅,以一個人人都熟悉的、固有的姿勢,一種刻板得令人窒息的方式生活著,滿足於以空洞的想象占有這個世界,占有他的日日夜夜。現在他要去總部開會,這是他第一次外出,他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和往常一樣,瓦西裏今天還是穿一件風衣,一件米黃色的挺括的風衣,很派頭,把領子豎起來,又顯得有些神秘。他的左手今天已不能慣常地插在風衣口袋裏,因為要提一隻皮箱。皮箱不大,褐色,牛皮,硬殼,是那種常見的旅行保險箱,裏麵也許可裝幾本大型雜誌。但現在裝的是黑密資料,和一枚隨時可引爆的燃燒彈。他的右手,陳華南注意到,幾乎時刻都揣在風衣口袋裏,好像有手疾,不便外露。不過,陳華南明白,手疾是沒有的,手槍倒有一把。他已不經意瞥見過那把手槍,加上那些曾經耳聞過的說法,陳華南有點兒厭惡地想,他把手槍時刻握在手裏是出於習慣和需要。這個思想進一步發展、深化,他就感到了敵意和恐怖,因為他想起這樣一句話:

身上的槍,如同口袋裏的錢,隨時都可能被主人使用!

一想到現在自己身邊就有這樣一把槍,也許有兩把,他就覺得可怕。

他想,一旦這把槍被使用,那就說明我們遇上了麻煩,槍也許會將麻煩消滅掉,就像水可以撲滅火一樣,但也許不會,正如水有時也不能滅火一樣。這樣的話……他沒有接著想下去,而耳邊卻模模糊糊地掠過一聲槍響。

事實上陳華南很明白,隻要出現那種情況,就是寡不敵眾的危情,瓦西裏在引爆燃燒彈的同時,將毫不猶豫地朝他舉槍射擊。

“殺人滅口!”

陳華南這樣默念一句,剛剛消逝的槍聲又像風一樣在他耳際一劃而過。

就這樣,這種失敗的感覺,這種災禍臨頭和害怕意外的壓抑,幾乎貫穿了陳華南整個旅途,他堅強地忍受著,抗拒著,仿佛感到路程是那麼遠,火車又是走得那麼慢。直到終於安全抵達總部後,他緊張的心情才變得輕鬆和溫暖起來。這時,他才勇敢地想,以後(最現實的是歸途)無論如何用不著這樣自己嚇唬自己——

“會出什麼事?什麼事也不會出,因為誰也不認識你,誰也不知道你身上帶有密件。”